顾兰春聪明,能观天下大局,所以我说什么,她一点就透。
“既然如此,重要的不是运金队,而是金子。人在哪里,都是诱饵,金子一定跟人分开了。”
这就是真相,不明白这一点,只会丧失先机。
“陈老板,暂时也就这样了,我万花楼做事,开弓没有回头箭。”
陈宝祥点点头,对方是江湖人,的确可以有这样的豪情和气势。
至于他,只是市井厨子,没必要跟人争长短。
他准备告辞,顾兰春一路送出来。
两人出了小门,站在芙蓉泉畔。
“日本鬼子似乎没那么嚣张了,对吧?”
陈宝祥一笑:“炸了泺源公馆,让他们明白,想在济南城内插一根钉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话虽这样说,他却不敢大意。
街上到处都是日本暗探,看见不顺眼的人,立刻出手逮人。
“一周内见分晓,运金队过了潍县,我的人就该回来了。”
看样子,顾兰春没有七分把握,摆明了是空跑一趟。
“南方军要的不是金子,是想破坏太行山的补给线。顾老板,你这样做,等于变相破坏中国抗日大业。将来有一天,是要遭到清算的。”
陈宝祥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没有一丝笑容。
“你说话,像极了太行山的那些八方面军干部。我真怀疑,你已经被人同化。”
陈宝祥忧心忡忡,他绝对没有被人同化,而是从保护济南、保护中国的出发点上,暗中指责顾兰春。
他离开旗袍店,沿着起凤桥街向东,穿过几条曲折小巷,隐入黑暗。
后面,至少有两拨人跟上来。
陈宝祥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拐来拐去,突然翻身上墙,静静地趴在瓦垄上。
后面的人跟过来,没有抬头搜索,匆匆向前追去。
陈宝祥等到两拨人全都过去,就抓着树枝,上了一棵老槐树,隐身在树杈后面。
两拨人过去了一阵,又转回来。
“没有,没回米饭铺,找不到了。”
“他妈的,怎么好好的就跟丢了呢?这家伙只是个厨子,又不是江湖人。再找,再找找看……”
这些人都是日本暗探,从他们的声音里,陈宝祥就能听得出东洋人独特的味道。
暗探无所不在,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
陈宝祥只想知道,顾兰春什么时候去益都县。
没有她现场指挥,万花楼的人肯定连运金队的影子都见不到。
当暗探全部离开后,陈宝祥才从树上下来,一溜小跑,回米饭铺。
暗探犹如苍蝇蚊子,永远杀不完。
除非是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整治变革,南方军重新掌权,赶走日本鬼子,才能好转。
柳月娥和传文没睡,坐在北屋的八仙桌两边,正在默默出神。
陈宝祥进去,两人同时站起来。
传文把桌上的一张信笺拿起来,双手递给陈宝祥。
“这是什么?”
陈宝祥扫了一眼,看到纸上的文字又粗又大,笔画犹如劈柴,一看就是传武写的。
“我跟着南山的朋友一起走了,去投军,杀鬼子。好男儿志在四方,将来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光宗耀祖。”
信的确是传武写的,人已经不见了。
“爹,我去四下里城门问了,谁都不知道。信是刚刚看到的,天擦黑的时候传武还在,肯定是趁着夜色出了城。”
陈宝祥反复看这封信,然后轻轻一拍桌子:“好男儿志在四方,没错,说得好。让他去吧,闯荡闯荡,大不了要着饭回来。没事,去睡吧。”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白搭。
所以,他只是夸赞,不再发火。
传武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一样。
刚刚回来的路上,陈宝祥觉得,整个济南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谁先逃出去,就等于是获得新生。
“爹,那我继续托人打听着,如果有弟弟的消息,就赶紧把他拉回来。”
传文懂事,现在已经知道帮助爹娘分忧。
入睡之前,柳月娥红着眼圈道歉:“当家的,我不该去正觉寺街。”
去都去了,该丢的脸都丢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陈宝祥不想埋怨谁,如果修夫人因为这件事离开济南,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他安慰柳月娥几句,两人铺床睡觉。
“当家的,今天田先生来过,大饭店一切顺利,而且还有个好消息,军部预订了楼上的六个房间,用与不用,价格照付,每个月提前收入一笔钱,稳赚不赔。”
陈宝祥叹气,跟日本人合作,未必是好事。
不过,田东流是金主,人家怎么做,不必跟他商量。
“当家的,前街的媒婆来过,给传文介绍了一家姑娘,东门外学校旁边开豆腐坊的,家道殷实,老少和睦,也相中了传文。等你不忙了,就坐下来说说。”
陈宝祥点头答应着,传文是陈家长子,婚姻大事,马虎不得。
“睡吧,睡吧,明天起来,一切就都好了。”
一觉醒来,陈宝祥觉得神清气爽,很多想不通的事,一瞬间通通透透。
“万花楼去益都县,如果扑了个空,那也是好事。她们代表南方军,不跟八方面军起冲突,那真是好事,免得亲者痛、仇者快,让日寇看了笑话。”
“修夫人留在济南,不只是倚靠我。人家是八方面军的人,太行山那边,不可能把她白白扔出来,一定还有强援赶到。济南是中原大城,各方势力角逐,龙争虎斗,不止不休。我陈宝祥算什么?一个小小的厨子,也敢坐堂指挥吗?错了,错了。”
“正觉寺街的小院不过是租来的,修夫人几时走几时来,都是她自己的事。唉,得失都是缘分,不要过于勉强。”
“日本军部是各方关注的焦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南方军、八方面军给连锅端了,未必长久。传武闯荡江湖,也许光明远大,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想来想去,他心中那些死结,全都解开,毫无挂碍,大笑三声,翻身起床。
整整一上午,陈宝祥都在店里忙碌。
有人说起运金队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个个都是神枪手,过昌邑的时候,杀了七十多个鬼子,五十多个汉奸,还炸了十二个炮楼。江湖上都说,这些人不像是运金队,倒像是锄奸团。”
有个老主顾冷笑:“人家胶东人不傻,天天运金子,天天被劫,还不想点办法?这一次,谁想抢金子,就是老虎嘴里拔牙,找死哪!”
陈宝祥默默听着,就知道老百姓心里都盼着八方面军胜利。
有了八方面军,老百姓就不再拥护韩长官那边的人了。
人心向背,不是官府决定,而是由老百姓的内心决定。
南方军执掌济南那么多年,都没把老百姓的心拢住,简直是个笑话。
米饭铺的角落里,有个白净脸的外地后生,一直低着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说话的人。
他的脚下放着一个三尺长宽的黑布包袱,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
陈宝祥看他脚上的布鞋,鞋面、鞋跟都绣着一个小小的纸扎鹞子。
那是潍县风筝的标志,一瞬间,陈宝祥就判断年轻人来自潍县。
再看包袱的形状,扎扎煞煞,里面装的应该是纸扎的风筝。
“过了潍县,就快到济南了。我猜,济南的鬼子汉奸应该睡不着觉了吧?”
有人大笑,众人都笑起来。
济南城多年没有这种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老百姓都憋坏了。
“真盼着八方面军赶紧来,赶走日本鬼子,让济南人真正过上好日子……”
陈宝祥一直以为,济南百姓念旧,都希望韩长官的军队回来。
现在看看,人心早就变了,大家欢迎的是欣欣向荣的八方面军,带着崭新的希望而来。
陈宝祥拎着茶壶,给大家倒水。
走到后生那里,笑着问:“东边来的?”
后生开口,立刻露出很明显的潍县口音:“对,东边来的。”
“多喝完棒子粥,助消化。”
陈宝祥没有多说,他虽然注意到此人,但没有恶意。
想不到,他刚拎着茶壶离开,旁边桌上笑眯眯的男人突然拔枪,对准了后生。
“潍县来的朋友,先跟我走一趟吧。兵荒马乱的,你一大早到米饭铺,肯定是有备而来,对不对?”
老主顾们都愣住了,但他们并不惊慌。
济南城内,天天枪炮声叮叮当当,他们已经习惯。
“到哪里去?”
“到军部,要不到泺源公馆。总之,去一个能让你说老实话的地方。”
“我不去,你是什么人,想让我去哪里就去哪里?”
男人亮出证件,上面一行是日本字,下面一行是中国字——“侦缉队”。
更下面还有两个字,是中国字——“斥候”。
斥候就是探子,很明显,男人就是日本暗探,在街面上盯梢,逮着谁就是谁。
“我不去。”
男人嚣张地向前探身,枪口顶住了后生的下巴:“由不得你了,你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这是省城济南,泺源公馆的人叫你走,你就得走,不然当场击毙,懂不懂?”
老主顾们都不说话,年轻人端着碗,把剩下的小半碗米饭扒拉到嘴里。
“走吧,免费的牢饭,你想吃多久就吃多久。”
后生摇头:“我是怕等会儿弄脏了,就没法吃了——”
他右手握着筷子,倏地向前一伸,又缩回去。
暗探浑身一颤,向前趴下去,喉咙喷出鲜血,嘶嘶有声。
他是斥候暗探,自以为在济南城有很多同伴,可以为所欲为,想抓谁就抓谁,抓回去就立功领赏。
可惜,这次碰到了硬茬子。
即便拔枪在手,也没有好果子吃。
斥候死了,血流满桌,但老主顾们谁都没走,照样谈笑风生。
陈宝祥不扫大家的兴,仍然拎壶倒水,就好像刚刚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年轻人向众人作揖,然后拎起包袱,从后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