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祥已经不再觊觎黄金,那是太行山的黄金,也是修夫人的黄金,绝不容许落入其他人手中。
“那跟我无关,大宗主,我只是——”
连城璧笑着摇头:“你不是厨子,今时今日,陈老板,你绝对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厨子。花草树木,都在成长,哪怕是大明湖里一条小小的鱼虫,都在长大。你,不是厨子,而是坐地户,龙潜于渊,虎藏平阳,如此而已。招远来的黄金,万花楼要定了,跟你的所有朋友说,不要添麻烦,可以吗?”
此刻的连城璧,淡然而柔弱,长发垂在背后,额前的散发用卡子别住,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学生装扮。
不知道她身份的人,以为她手无缚鸡之力。
谁能想到,她是南方军留在济南的最强之师。
“大宗主,不如杀鬼子,放弃运金队。”
陈宝祥希望的是,同仇敌忾,对准日寇,而不是围绕运金队,南方军和八方面军再起争执。
“不只是黄金啊……陈老板,这里面的事情,你明明是门清,为何反复地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宝祥苦笑起来,看着连城璧的手。
那双手莹白如玉,捧着红褐色的紫砂茶杯。
同样,那双手也可以在转瞬间拔枪拔刀,杀人于十步之内。
“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宝祥放弃劝说,他人微言轻,说什么,人家都不会听。
“你会告密吗?向八方面军、鬼子、冯爷告密?”
陈宝祥又摇摇头,他当然不会告密,只想缩着脖子,当个旁观者。
“那就好,别逼我拔刀——我对大青衣说过,忠孝不能两全,朋友和国家发生利益冲突,前者皆可牺牲。”
这些话已经说得很重,含义就是,万花楼随时都可能杀人,将所有乱局消弭于无形。
此刻的玉谦旗袍店,已经变成了修罗殿。
个人与大国之间,任何人都会选择后者,抛弃前者。
放在陈宝祥身上,也是如此。
“我明白,大宗主请放心,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对万花楼有加害之心。”
这是陈宝祥对万花楼的承诺,也是对顾兰春的承诺。
“你呀你呀,陈老板,你真是——”
帘栊一挑,窸窸窣窣地响了几声,顾兰春闪身进来。
“大青衣,你告诉陈老板吧,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步步凶险,不要误伤了他。”
连城璧起身,挺直了腰杆,昂然走出去。
顾兰春一笑,掏出手帕,擦去了脸上姜黄色的伪装,露出了苍白的脸。
她身上穿着八卦楼的女人经常穿的彩色旗袍,耳垂、胸前、手腕戴着花花绿绿的珠链。
“幸好回来得及时,赶上你还没走。”
她摘下头顶的金色卷发假发套,又取下四个发卡,把满头青丝舒展开来。
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大青衣。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为了完成万花楼的使命,她竟然可以如此委屈自己。
陈宝祥鼻子发酸,不知道这种事情,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陈老板,万花楼派了四十个姐妹兄弟,提前赶到益都县东关,以各种身份潜藏。如果运金队行经益都县,就一定走东城、南城一带。东关是少民居住区,人员复杂,道路狭窄,不管是衙门还是日本人,都很少到那里去。”
“没错,我去过那里。少民齐心,鬼子也不敢惹。”
顾兰春沏茶,放在桌上。
她的身手十分敏捷,腰肢仿佛春风拂柳。
陈宝祥看着她的背影,也想到修夫人。
如果生在和平盛世,根本不用做这些危险的工作。
如果日本鬼子老老实实待在东洋小国,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为救中国慷慨赴死的义士。
“一切祸乱起因,都是狗日的日本鬼子弄出来的!”
陈宝祥的心有点乱,恨不得化身为超级之蜃,包住整座济南城,让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全都置身于枪炮烽烟之外。
“陈老板,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出城。事情总会过去,该来的来,该死的死,对不对?”
陈宝祥脱口而出:“明知道夺金是条死路,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南方军指挥你们送死,你们也去吗?”
死路,这两个字一点不差。
谁跟黄金扯上关系,都是死路一条。
正如修夫人所说,夺得黄金又怎样呢?八方面军派出强援,谁能抵挡?
以万花楼当下的家底,怎么跟八方面军比?
“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不是因为危险就不做了,而是因为不得不这样做。”
“夺得黄金又怎么样?送往川中——大青衣,醒醒吧,川中国库不缺这点金子,但人家八方面军缺。打鬼子不需要枪械子弹吗?太行山荒芜贫瘠,他们又没有国库,就指着这些金子续命。一边是黄金可有可无,一边是马上面临灭亡……谁胜谁败,一目了然,对不对?”
这些话,是陈宝祥在修夫人的启发下想到的。
顾兰春不说话了,她们是南方军的人,当然早就想到。
外面风声一紧,小雨淅淅沥沥而落。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顾兰春自言自语,陈宝祥浑身打了个寒颤。
这句话,有多层含义。
大国被侵,民众如覆巢之下的鸟卵,无法得以保全。
南方军夺金,面对八方面军和鬼子,没有胜算,也有可能全军覆灭。
顾兰春只是孤身一人,再勇再强,不过是单枪匹马而已,何以对抗江湖上的滔天巨浪?除了最终覆灭,没有第二种结果。
“还是退一步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吗?”
陈宝祥不想劝诫任何人,他自己都首尾难顾,又怎么关照其他人呢?
“退不出去了,这就是江湖。一步跨入江湖,从此如白染皂,再也……”
两个人唏嘘起来,都为命途多舛而红了眼眶。
外面,有人轻轻叩门:“大青衣,益都县来消息了。”
顾兰春转身擦去泪痕,低声回应:“进来。”
两个人进来,向顾兰春拱手。
其中一个风尘仆仆,脚下的洒鞋沾满了泥点子。
“大青衣,所有兄弟姐妹已经潜藏妥当。据传,运金队过了昌邑,在二十里铺一代失去消息,应该是化整为零,散开行动。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驻扎益都县东关一带的兄弟们下一步如何行动,请大青衣示下。”
顾兰春想都不想,挥手下令:“按兵不动,火车站一带布下连环斥候。运金队要想快速横跨山东,最佳方法,就是乘坐火车。”
两个人同时抬头张口,应该是要分辩反驳。
“你们好好查一查,八方面军对于胶济铁路线的渗透到了什么程度?让各地站台的线人摸底,看看有多少是八方面军的人。江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只盯着金子,就落伍了。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这样怎么行?”
陈宝祥抢先一步醒悟,谁控制了胶济铁路线,谁都掌握了山东的东西行动命脉。
表面看,铁道、火车、站台、仓库、把头、力工都属于日本鬼子管辖,但实际算来,干活的工人才是其中的关键。
正如江湖势力的奸细无处不在一样,工人们遍布铁路线,人人都是鬼子眼中的“奸细”,人人都为八方面军传递消息,助力行动。
只要各环节串通好了,鬼子怎么能管得过来?
胶济铁路线表面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如果八方面军打通这一条,当然可以通过铁路线运送黄金。
火车体积如此庞大,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藏金,避开鬼子的检查。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鬼子黑名单上的“奸细”,就是抗日救国的英雄。
“是是是,大青衣提醒,我们就明白了!”
这两个人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幡然醒悟,其中一个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发出啪的一声。
“我真他妈的笨啊——有火车不坐,走小路……胶东人都鬼精鬼精的,怎么可能这么傻?如果不是大青衣提醒,我就派人到海边去找了,真是笨!”
陈宝祥垂着头坐在一边,脑子里时刻不停地转着,已经想到,从潍县那边乘坐火车过来,直达济南火车站。
客车到大站台,货车到二站台,都能顺利地出站。
如果一切如顾兰春所料,一天之内,运金队就能到达济南火车站。
“各种江湖势力的奸细无处不在,咱画影图形,盯紧了从招远过来的人,就跑不了他们——”
这一次,不等顾兰春开口,陈宝祥已经脱口而出:“不是盯人,而是盯货。你们要的是金子,又不是人头。金子转手,就如同邮局送信一样,本人不到,信也能到,懂了吗?”
他看着那两人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就基本明白,万花楼手下无人可用。
这些人作为普通传令兵还可以,如果让他们带队谋事,必定要出大问题。
“送信?信不值钱,但现在送的是金子,半路转手,丢了怎么办?”
陈宝祥想通了这些,忽然厌烦,不想解释。
他不是这些人的私塾教师,没有义务,教他们做事。
“你们先出去,我稍后告诉你们怎么做。”
顾兰春挥挥手,两人面面相觑,红着脸出去。
“陈老板,你想通了?”
陈宝祥点头,一个人站在哪个阵营,就会以那个阵营的思路去考虑问题。
万花楼的属下见钱眼开,就以为人人如此。
他们也不想想,八方面军横跨山东运金,凭的不是严苛纪律和刑罚手段,而是每个人高度的精神信仰。
信仰不可战胜,不可更改,不可亵渎,不可扭转。
所以,不管从招远运多少金子过来,都会一毫不少地送到太行山,永远不会出错。
由此可见,八方面军为了全局胜利,根本不顾个人生死。
这种执着,任何一个江湖帮派——即便是青帮、洪门,都无法相比。
“陈老板,这些人不懂八方面军的规矩,所以想不通。你不一样,跟八方面军的人认识久了,已经明白其中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