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瓷跟着苏华荣和将云霞赶到集市, 天色刚好亮起来。
三个人找地方落了摊,摆好背篓歇口气,随后就守着摊子等生意上门。
苏瓷展开小马扎坐下来, 歇气的时候转头看看。
这处小集市并不长, 一眼瞧过去,来卖东西的都是乡下人, 身上穿着粗旧的破衫子,戴着草编凉帽, 偶尔吆喝上两声。
气息平复了一些, 苏瓷问苏华荣:“平时卖东西都来这?”
蒋云霞弯腰坐下来了,抢了苏华荣的话头道:“也有不嫌累且胆子大的,去城里转去。我们不敢去, 叫人看到了来抓, 跑都跑不脱。”
苏瓷喘口气,“这里没人抓么?”
“当然是有的。”苏华荣接话, “但这里不是人多么,能抓哪一个?要是真被发现了,就再悄摸摸地换个地方,下回就不在这里了。”
苏瓷点点头,迎着东方初升的阳光,眯了眯眼睛。
接下来她没再问话,蒋云霞和苏华荣便又两人闲聊家常去了。在苏华荣和蒋云霞眼里,她毕竟是小孩子,在成人世界中不属于话题参与者。
苏瓷也没兴趣掺和那些家长里短, 就默默地听着,只当了解世界背景了。
她也不用招呼来问价的客人,只需要在苏华荣谈好价钱后, 帮她称斤重算钱再收钱,做个安静的小会计。
方瓜和萝卜都卖出了一些。
先时在摊位前停留的人,都是只看蔬菜,后来来了一些个人,不止看菜还看人,盯着苏瓷瞧一会,问苏华荣:“这是你闺女啊?”
苏华荣不知人问这个干什么,只道:“是啊,亲闺女。”
人又仔细瞧瞧,“长得是有一些像,不过你这闺女长得真水灵,乍一看,像你拐来的。”
苏华荣“哎哟”一声,“家里穷得自己孩子都养不起,还能去拐别人家孩子?”
人笑起来,“夸你家这丫头长得俊呢,这你听不出来啊?”
人买了东西夸了人便走了。
蒋云霞又仔细瞅瞅苏瓷,也笑着说:“小苏瓷是真的俊,咱们是十里八乡的,我还真没见过比小苏瓷更好看的。”
说着看向苏华荣,“你和老二脸盘子长得都周正,生的娃也俊。你家五个丫头,最好看的是苏瓷,再者是二丫头苏梅,三丫头也俊,就苏芳稍微次些。苏英要是爱笑,其实也不错。”
说到苏英冷脸不爱笑,苏华荣叹口气。
她坐到小马扎上看向蒋云霞,“苏英生下来就冷相,跟人欠了她八百块大洋似的。从小她爸打她打得也多,也就越发不爱笑了。”
说起这个来,蒋云霞回想了一下,说:“你家老二打孩子真是全大队独一份,回回都往死里打。苏英应该是你家孩子中被打得最多的,我记得有一回她打瘸了生产队猪崽的腿,差点被老二打死,差点就残废了,吊着一口气在床上瘫了一个月多,才能下床走走,是不是?”
苏华荣抿抿气,语气里有掩不住的细微怨懑,“他就这脾性,孩子犯一点错,他就往死里教训。家里八个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眼皮随便翻一翻,都吓得娃娃们抖腿肚子。尤其是小苏英,受了他太多的罪了。”
苏瓷在旁边安静听了一阵,在脑海里隐约搜寻到一些记忆。
但这些记忆也不是原主经历的,因为她当时还小,很多事并不记得,都是像现在这样,听人拉家常讲的。
坐着也没什么事,她又好奇,便跟着问:“怎么就打大姐打得多?”
记忆当中,原主是没有被打过的,大概因为她脸皮薄性子软,别人还没动声色,她自己就眼泪啪啪往下掉,那还让人怎么下手去打?
苏华荣闻言看向她,越发有点气息闷塞的样子,“你大姐长得不大讨喜,性子又特别犟特别直,不服软又不会讨人开心,一句话软和话都不会说,你爸不喜欢她,有气多冲她发,就爱打她。”
说到大姐叶苏英的长相,在苏瓷看来,就是后来人说的那种高级脸,一脸的冷霜气。
放在生活中,这种面相再加上性子直嘴巴刻薄,确实会很不讨人喜欢。
话题勾起来了,苏华荣打开了话匣子,情绪也被勾了起来。
说话的时候,语气里都是掩不住的心疼,“那时候你都还没生下来呢,家里一度穷得揭不开锅,有一回你大姐带着你二姐,去人家工地上要饭。你二姐长得漂亮,就被一个人给看上了,他家没闺女,就想要了你二姐当闺女养。我是不同意的,你爸他也不同意,当时你爸还说,要是要小苏英就给了。”
听到这话,苏瓷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她忍不住想,如果这种话是当着大姐的面说的,她心里是什么感受啊?那么小的孩子,承受来自精神到身体的巨额伤害,怕是留了一辈子也抹不去的心理阴影吧。
苏华荣叹气越发重,看苏瓷明显愿意听,便继续说:“后来有一回,你大姐带着你二姐又去要饭,你二姐就被那人给抱回家去了。那晚是你大姐自己回来的,回来就被你爸拿铁叉毒打了一顿,怪她没有看好妹妹……”
说着嗓音哽咽,忍不住眼眶就湿了。
苏华荣努力吸吸鼻子,擦一下眼睛,“小苏瓷你没有被打过,你大姐受的罪最多,有一回你大姐二姐被打得离家出走了,不知道跑哪藏了几天,回来后都饿得脱相了……”
苏瓷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揪着疼,空洞洞的透风。
蒋云霞伸手碰一下苏瓷,“快叫你妈别说了,你妈心软,再说这又得哭个半天。”
苏瓷深深吸口气。
好半天,她才缓了心头的憋闷揪痛感。
本来她还想问一句,怎么不拦着叶老二呢。
然这个问题,整合一下原主的记忆就能有答案——
八个孩子都怕叶老二,大多也都被他动手打过。
他们早就把挨打当成了习惯,毕竟还有句俗语说:棍棒底下出孝子。
儿子敢反老子?
孝道压着,忤逆犯上的人毕竟少数。
而苏华荣一个妇道人家,不管是从身量还是力气上,都弱势。
她在家里没有多少地位可言,扛起了全家生计的叶老二,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不然她也不会忍气吞声给叶老大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
这也不是苏华荣没有用,而是大多女人共有的现状。
这个时代的农村女人,没有经济来源,没了父母和男人就没办法生活。因为只能依附男人过日子,所以凡事也都只能顺从男人。
蒋云霞说得对,这话题还是别说了。
除了惹苏华荣想起那些苦闷事,忍不住抹眼泪,没有别的任何好处。
苏瓷松口气,换了松快的语气把话题扯开。
蒋云霞也没再提,等苏华荣缓了情绪后,她伸手到口袋里摸一摸,摸出几根红薯干来。
她来的时候随手揣的,现在拿出来垫垫肚子。
苏华荣没带,她便给苏华荣和苏瓷都分了两根,随后三个人就坐一起嚼红薯干说话。
红薯干晒得很硬,敲在石头上梆梆响。
味道自然没有蜜薯甜,就是普通的红薯味,在嘴里嚼开后面乎乎的,填肚子罢了。
这样说说家闲话卖卖东西,时间过得也很快。
眼见着太阳慢慢升高了,苏华荣瞅一眼太阳的位置,开口说:“再卖不完也得回去了,不然来不及做晌午饭了。”
苏瓷看看背篓里,还剩一截方瓜。
方瓜因为长,都是剁开一截一截这样卖的,人家要多长就切多长。
蒋云霞篓子里的东西都卖完了,却也不着急,“再等会看看。”
苏华荣眯眼瞅一下太阳,便又等了一会。
而多等这一会,也没人过来。
尤其到了这点上,集市上的人也少了很多。
眼见着太阳又高了一尺,苏华荣不再多等了。
她收起身下的小马扎,对苏瓷说:“留着这截回家煮汤吃吧,再不赶紧走,回家晚了,午饭赶不上,你爸又在那叽叽咕咕叫唤。”
苏瓷没意见,收起小马扎放进背篓里。
刚打算把背篓背起来走的时候,忽又听到一句:“苏瓷?”
听到声音,苏瓷抬头,只见是秦老爷子。
在这里碰上,着实是有一些意外,苏瓷眼睛蓦地一亮,笑了道:“秦爷爷?”
秦老爷子原本微微弯着腰,这便直起了腰来,也笑得开,“还真是你。”
苏瓷松开背篓的背带,说话很是热情,“您是来买东西的?”
“不买东西,往这跑什么?”
说着看看苏瓷旁边的篓,“这是你卖的东西?”
苏瓷点点头,“就剩这一截方瓜了,没人要,准备背回家去呢。”
秦老爷子很是爽快,“那还往回背什么,给我吧。”
说着直接就从身上掏钱,又道:“也是巧了,我有事要找你帮忙,正愁不知道去哪找你,后悔没留你个地址,运气好就在今天叫我碰到了。”
苏瓷没做犹豫,更没穷大方客气。
她拿线绳把方瓜绑好,送到秦老爷子手里,顺手收了他的钱。
苏瓷把钱塞到苏华荣手心里,转头问秦老爷子:“什么事找我帮忙啊?”
秦老爷子左右看一下,小声道:“我们找别的地方说话。”
他们之间的交易可不好到处说,还是得避着人一些。
说着转了身,带着苏瓷先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男生面前,男生手里扶着一辆二八大杠。
他把手里的瓜给小男生,交代了句:“等我一会。”
小男生微眯着眼看看秦老爷子,又看看苏瓷,应了声:“哦。”
秦老爷子带着苏瓷往远处没人的地方走走,随意笑着说:“那是我孙子。”
苏瓷对秦老爷子的孙子没什么兴趣,客套一句:“长得像您。”
看起来岁数不大,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城里的男孩子,和乡下的还是不太一样,衣服穿得整齐干净,也更白净秀气一些。
秦老爷找苏瓷不是为了和她聊孙子。
到了清净的地儿,他对苏瓷说:“我有个朋友,他有套紫砂壶的茶具,不是什么古董,但也是个好东西,又雅致又精巧,我朋友喜欢得不行。不巧之前,茶壶被家里的毛孩子给碰坏了。一直想找人修,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可巧今天就看到你了,你看看有没有时间,再帮我这个忙。当然丫头你放心,绝不叫你白修。”
原来是送生意来的。
苏瓷自然不拒绝,听完很干脆就应了,“有时间。”
秦老爷子看她如此爽快,哈哈笑出来两声。
“我就喜欢你这么干脆痛快。”
然后他也没再多费口舌,又道:“那你这几天看看,来我家就成。”
苏瓷直接点点头,依旧十分干脆:“行,明天下午吧。”
秦老爷子直笑,只觉得和这样的人说话做事,心情都很好。
沟通没障碍,说什么对方瞬间就懂,然后立马就给答复,真真是痛快极了。
秦老爷子看出来苏瓷很赶时间,所以也没拉着她多聊。
谈好事情约好时间,就连忙放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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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和秦老爷子说完话,跑回苏华荣和蒋云霞旁边。
她两人被太阳光照得眯着眼,又多看了秦老爷子和他那孙子几眼,然后问苏瓷:“小苏瓷,什么人啊?”
苏瓷背上背篓,和苏华荣、蒋云霞往家回。
她故意绕弯子笑着道:“城里人。”
苏华荣乜她一眼,“我自己看不出来是城里人吗?”
蒋云霞伸着头接话,“一看还是家庭很好的那种,穿得好,骑着自行车来的,还有那老头和小孩手上,还戴着手表呢,太阳一照刺眼呢。”
看得还挺仔细,连人家戴手表都看到了。
苏瓷没有什么信息可八卦给她们的,听她们说一气,自己还是绕弯子敷衍两句,也就把这个话题扯过去了。
来的时候是步行来的,回去自然还是步行回去。
因为背篓空了,蒋云霞和苏华荣走路更快,回去用的时间便短一些。
到家差不多到做饭的时间。
苏华荣连口气都不歇,直接就点火做饭。
点好火让苏瓷过来烧火,她自己起来在锅灶上忙活。
忙着的时候嘴巴也不闲着,又把路上被苏瓷敷衍过去的问题拿出来问:“小苏瓷,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呢?”
这样藏着掖着,越发引得家里人好奇。
苏瓷想了想,索性直接说了:“我到城里走街串巷,给人锔碗去了,钱粮是这么赚的,那个老爷爷也是这样认识的。”
听得这话,苏华荣手上动作一顿,“锔碗?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个?”
这活计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那些锔碗匠们,都是练了多少年的手艺了。
苏瓷认真烧火,“会了有一些时候了,师父偷偷教的,让不准说。”
苏华荣还是怔着问:“在哪里找的师父?”
苏瓷抬头看她一眼,小声道:“不能说的。”
苏华荣盯着她看一会,“神神秘秘的。”
苏瓷笑笑,“手艺活,当然得神秘。”
苏华荣看苏瓷实在不愿说,再追问两句也就不问了。
但她还是问了句:“今天那老头找你什么事?”
苏瓷这没瞒着,“说他朋友有个茶壶坏了,叫我过去修一下。”
苏华荣还是有点不相信,“你真会修?”
苏瓷往锅底添柴禾,“骗您干嘛啊,你要是不信,有空我把东西拿回来,当面修给你看看。”
苏华荣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那我真要看看。”
苏瓷抬手给她比一个“OK”的手势,“等我哪天有空,把工具带回来,给您亮一手。”
苏华荣看不懂她那手势,也没多给注意力。
她去舀水做饭,“那我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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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瓷跟家里其他人算不上亲近,这些话也就跟苏华荣说一说。
她和叶老二还是那般态势,谁也不先低头服软,于是就这么继续僵在这里。
上午赶了太多的路,苏瓷下午就没再出去。
她得休息个半天,攒好了精力,明天去县城找秦老爷子锔紫砂壶去。
她自己在家有些没趣,就拉了叶安家在家陪她。
没什么别的事,就继续教叶安家写写画画,学字母学数字,并认点简单的汉字。
苏瓷把自己的作业本拿出来,翻开一张,给叶安家削好铅笔,让他写着玩。
掏作业本的时候,从书包里顺带着掏出一张折好的空白红格纸来。
那张白纸,就是被换的发言稿。
在叶安家写画的时候,苏瓷就坐在桌子边,摊开那张纸盯着看。
她百分百敢肯定,发言稿就是吴巧艳偷换的。
但是没有证据,这话也不能随便乱说。
吴巧艳自己咬死了不承认,再没有别人看到,证据就很难找。
于是苏瓷盯着空白发言稿看一会,抬起手托住腮,像沉思更像是发呆。
叶安家在旁边坐着写字,小小的手握着约莫五公分长的铅笔,还挺有模有样的。
他低着头,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在纸上写着:a、b、c、d、e、f、g……
小手力气使过了,只听刺啦一声,把纸给写坏了。
苏瓷被他惊了一下,回过神看向他,只见他一脸做错事怕被凶的表情,怯怯地说:“四姐,我不是故意的……”
苏瓷看看他写坏的纸,伸手摸摸他的头,“没事,小点力气就好了。”
叶安家松了一口气,“好的,那我小点力气。”
苏瓷笑着看他写的几个字母,一个比一个深。
最后一个直接把纸写坏,可真是用了吃奶的力气了。
苏瓷笑一会,视线回收,再次看向自己面前的空白发言稿。
忽然被打进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眼,她眼睛一眯,扫过发言稿,猛地发现了一个细节。
眼睛微微睁大。
苏瓷看看叶安家写的字母,再看看自己的发言稿,心里顿时开阔了。
发现端倪以后,她连忙从铁皮铅笔盒里拿出另一支铅笔。
确切地说,根本不能算是一支铅笔,只是个一寸长不到的铅笔头而已。
苏瓷捏着铅笔头,直接在发言稿上轻轻地扫了一下。
刚扫完第一行中间,就看到了清晰的白色字迹——jiǎn tǎo书。
她虽然认不出吴巧艳的字迹,但这拼音夹汉字,她是见过的。
当时回头看到吴巧艳这么写检讨书,她还没忍住笑了一下。
这个蠢货!
换的是她自己作业本上的空纸!
亏了叶安家,让她发现了这个细节。
吴巧艳写字一样下笔重,上一页的字,全印在了这页纸上,铅笔一涂就全出来了!
简直意外得不能再意外了,送上门的证据。
苏瓷笑了一下,然后捏着铅笔头,继续把下面的字全部涂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九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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