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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相在大汉的名气很大,大到什么地步呢,大到无人不知的地步。
如果说丙吉在朝堂上的起点低,那么魏相的起点就更低。
因为出仕的时候,魏相只不过是郡中一个小小的卒史,几年之后因为德才兼备,才被举为了贤良,被任命为茂陵县令。
而后,魏相历任扬州刺史、谏议大夫、河南太守等官职。
如果只是光看魏相的官职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如果稍稍回顾他在任上的经历,就会发现此人的强硬和生猛。
惩治奸邪,整顿吏治,打压豪强……什么事情难办,魏相就喜欢做什么事情。
魏相刚刚到任茂陵县令时,就有桑弘羊的门客假冒御史在茂陵的传舍中为非作歹。
换做旁人,旁敲侧击一番,然后再礼送出境就罢了。
但是,魏相偏偏不这样做,而是亲自带亭卒将其捕捉捆绑起来,查明情况之后,判处枭首之刑。
后来,魏相担任河南郡太守的时候,故丞相田千秋的儿子担任雒阳武库令,他竟然因为害怕魏相吏治太严,直接弃官而逃。
与田千秋关系甚好的大将军霍光,不惩治田千秋之子,反而下令申斥了魏相。
魏相也是毫不在意,明知道奏书部由领尚书事霍光处置,但是他仍然上书弹劾霍光包庇逃官。
至此,魏相就把霍光给得罪了下来。
因为魏相一直这样处事刚毅,不知回转,地方豪强就串通了起来,借机诬告魏相在任上滥杀无辜。
于是霍光借机发难,下令要将魏相抓到诏狱来问罪。
然而,廷尉丞刚刚带人到河南郡解除魏相的官职,还没来得及将魏相带走,就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情。
河南郡中的二三千戍卒,拦在了河南郡到长安城的官道,纷纷表示愿意多服役一年来替魏相恕罪。
与此同时,河南郡百姓黔首万余人直接徒步前往函谷关,守在关前,扬言要西去长安,向孝昭皇帝上书陈冤。
一万百姓越过函谷关,直逼长安城——这可比百余名在北阙闹事的儒生可怕多了。
搞不好就会变成民乱的。
霍光颇感棘手,只得又下了一道命令,假模假样地让人彻查此事。
最终,廷尉寺还了魏相一个清白,让其就地官复原职,孝昭皇帝更是下诏旌奖魏相。
让烈马掉头容易,让霍光认输不简单。
在如今的大汉,只有两个人能做到此事,一个是天子,另一个就是魏相。
因为这种无惧权贵,刚正不阿的行事风格,让曾经当过扬州刺史的魏相成了所有刺史的榜样。
所以,凉州刺史贡禹当然认识他
……
“来,魏公、萧公,下官今日叨扰,就用这案上的酒,敬二位一杯。”贡禹说罢,自斟自酌,一饮而尽。
“贡公豪迈!”萧望之和魏相说罢,也就跟着一饮而尽。
此时,所有的酒菜都已经上齐了,三人也不分彼此,一边饮酒一边畅聊了起来。
三人本来就都是性格刚直的人,对权贵豪强自然有许多的不满,所以聊得甚是投缘。
不知是这宣酒的力道太大,还是咸亨酒肆有什么魔力,竟然让这三个本就刚直不阿的人更加“放肆”,毫不谨慎地大谈特谈起来。
贡禹讲了在凉州那苦寒之地的见闻,魏相和萧望之则说了说河南郡土地兼并的惨状。
三人合在一起,又忍不住抨击朝中那盘根错节的霍党。
……
幸好,这周围的酒客已经喝到酣然的程度,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在浓郁的酒香笼罩之下,整个咸亨酒肆都处在一种飘飘欲仙的境地。
似乎连那坐榻和几案都跟着喝醉了似的。
他们没有发现,那些不起眼的小厮,看似在手脚麻利地干活,其实却是在有意无意地听他们说话,时不时还到暗处用笔墨记录着什么。
……
酒过三巡,菜过两味,魏相等人的情绪才逐渐平和了下来。
“二公此次进京,为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双眼已经有一些迷离的贡禹问道。
“在这仕林当中,是身不由己,哪里有什么私事,当然为的是公事。”魏相笑道。
“那是为了郡国上计核报之事,还是为了税赋递解之事?”禹贡已经忘记魏相是郡守,不需要操持这些琐事。
“都不是,我和长倩受到了天子征聘,所以才来的长安城。”
“怎么,二公也是被天子征聘来的?”贡禹疑惑地问道。
贡禹这一个“也”字,透露出了太多的消息。
搞了半天,他们三人居然都是被天子征聘来的。
一时间,三人的酒就醒了不少,先是相视一笑,接着就是轰然大笑。
他们不只笑此事的巧合,更笑天子的“癫悖”。
“县官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将我们这些不受待见的人征聘到长安来?”贡禹借着酒劲儿,摇头笑道。
“少翁你倒罢了,我和魏公可都罪过大将军,县官将我等征聘来长安,不知做的是什么打算。”萧望之说道。
“都说县官癫悖,看来真是不知轻重啊。”贡禹继续笑道。
两人一言一语,似乎是在揣测圣意,又似乎在发牢骚。
与刚才不同,魏相却不搭他们的话,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酒,脸上似笑非笑。
不管从年龄还是品秩上来看,魏相都要高出贡禹和萧望之一些,他更和丙吉是多年的好友。
因此,这魏相自然知道许多二人不知道的事情。
从河南郡一路走到长安城,这一路上他也并没有多与萧望之说过。
“魏公为何笑而不语?”萧望之有些不解地问道。
“县官征聘我等,恐怕看重的就是我等这不讨喜的‘刚直不阿’。”
“此话怎讲?”萧望之继续问道。
魏相没有立刻就说,他看了一眼四周的酒客,确定无人注意到这边之后,才把食指伸进了酒盏当中。
蘸着那一点点残酒,在案上写了一个“霍”字。
写完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又在上面画了一个圈。
一切尽在不言当中,萧望之和贡禹当即就明白了。
“魏公是说,陛下要……”萧望之急切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渴望。
魏相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二位莫急,你们此刻仔细听一听这酒肆中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就知道县官为何要征聘我等了。”
未再多言,萧望之和贡禹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刚才,四处嘈杂,听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如今,静下心来,反而收获了许多未曾注意过的声音。
那些喝得酣然的酒客们,正借着酒劲儿大发牢骚。
“听说大将军此次病倒,是因为县官癫悖之疾犯了,听信了御史大夫蔡老贼的谗言。”官甲说道。
“正是,大将军乃大汉第一忠臣,县官怎可怀疑到他的头上?”官乙附和道。
“你们说这话,传出去可是要枭首的,大将军是忠臣不假,但也不能总这么把持着朝政,不让县官亲政吧?”官丙反对道。
“县官才十五岁,如何能亲政,恐怕还不能行人事呢,否则为何不将霍成君迎入宫去?”官甲淫笑道。
“听我在宗正寺的从兄说起过,县官其实已经十九了,只是为了要叫上官太后为母后,所以才改小的四岁。”官丙小声道。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秘辛。”官甲和官乙恍然大悟道。
“莫看县官此刻叫大将军作仲父,还要在未央宫为病中的大将军祈福,但是恐怕已经对他有所忌惮了。”官丙得意地说。
“那这长安城岂不是立刻就要乱起来了?”官甲担忧道。
“这等事情,你我这些微末小官又如何能控制?”官丙不屑道。
“这县官真是癫悖,难不成是想让大汉天下动乱吗?”官乙痛心疾首道。
“诶,我倒不觉得县官癫悖,莫忘了,县官即位以来,可是为大汉做了不少实事。”
“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派人在城中施粥,中秋请我等食过饼,近几日又设了许多厕室内,还造了宣纸和许多农具……”
“不说其他的,没有县官,我等连这宣酒都喝不到,更别说尝到那汤圆、肉夹馍、胡饼、豆腐的滋味了……”
“还有那喝茶的法子,我家的老父现在一日不饮,就浑身不自在。”
官丙对天子似乎颇为敬重,一说起天子的好来,那就更是滔滔不绝,让有一些怨言的官甲和官乙也跟着点了点头。
“可这都是微末的小事。”官甲不服气地说道。
“县官如今还没有亲政,当然只能做小事,以后亲政了,还要做许多大事呢。”官丙笃定地说道。
“但愿如此。”
“来来来,我倒是有一件大将军的秘辛要与你等说一说,就看你等敢不敢听。”官丙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猥琐起来。
“你只要敢说,我等就敢听。”
接着,这三个腰间连组绶都没资格挂微末小官就把头凑到了一起,小声地讲了起来。
“这大将军的病啊,和县官没有关系,反而可能和那霍显有关系……”
“听说那霍显今年四十,正是……的年纪……闺帷之间,本事了得……”
“大将军也不是对手……听说他们常常在那檐下或者正堂中……”
官丙的声音是越来越小,但是那不甚悦耳的淫笑声却是越来越大,似乎正说到了最为得意的地方。
正在偷听的贡禹和萧望之都很好奇,无奈听得不真切,真像是有一只猫在心肝上抓挠,许久都不能平复……
他们现在再看向魏相那颇有深意的表情,终于明白了魏相刚才那句话里的意思。
天子找他们来,恐怕就是要用他们,斗倒霍光,铲除霍光啊。
“二公不必心急,这两日,我等就要进宫面圣了,到时候一切就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只不过,这次来长安,恐怕会是一件凶险的事。”
贡禹和萧望之没有多说什么,脸上反而是一副期待的样子。
能跟着天子和霍光斗上一斗,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说到此处的时候,桌上的酒已经部喝完了,而几人的酒意倒也醒了。
身份地位差异不小的三个人没有说话,却又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言有尽而意无穷。
“那两位何时进宫?”
“明日就先去公车上书室点卯,看他们的安排。”
如今,凡是天子征聘之人,都要由公车司马引入未央宫。
“那明日我等一同去。”贡禹提议道。
“如此甚好!”萧望之拍手道。
魏相也笑着点了点头。
天子等的人,是终于来了。
……
两日后的申时,温室殿内,刘贺已经等候了许久。
侍中樊克进来禀报道:“陛下,奉诏受征聘的魏相、贡禹和萧望之三人已经在偏殿里候着了。”
刘贺眼中一亮,果然是来了。
昨日,刘贺就收到了消息,得知自己征聘的三个得力干将终于是来了。
等了一个月,非常值得。
这三个人,未来都有不同的作用,可不只是倒霍那么简单。
魏相,秉公执法,刚直不阿。从长远来看,可以用来整顿吏治,清除朝堂中的霍党。
萧望之,儒学造诣高,敢于进言,不阿谀权贵,是监察百官言行的不二人选。
贡禹,精通贩卖货殖,注重民生,能够帮天子实现富民强国的目标。
如今,朝堂上丙吉和张安世等人固然非常忠诚,但是也要引入一些新血,才能盘活整个朝局,避免朝堂沦为一潭死水。
更何况,随着霍党被逐渐清理,刘贺也要准备一些人才来填补空缺。
一进一出,才能真正削弱霍党。
“先将魏相和萧望之叫进来吧。”刘贺说道。
“诺。”
片刻之后,魏相和萧望之就来到了温室殿中。
君臣见礼之后,三人分别落座——刘贺是天子,坐在首位;魏相年长,坐在右侧;萧望之年幼,坐在左侧。
君臣有道,长幼有序,不可以混乱。
和初次与张安世、丙吉、赵充国等人见面时的场景不同,刘贺这次并没有对他们用那些操弄人心的小手段。
以前,刘贺用的更多的是阴谋和左道;现在,刘贺要更善于用阳谋和正道。
当然,他仍然保持着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毕竟真诚是他现在最大的武器——让臣子如沐春风,也是一种本事。
刘贺不急于进入正题,而是先是向魏相问了问河南郡的情况,用这种方式拉进自己与两个臣子的距离。
“今年秋收,河南郡一亩上田能收到多少斛的粟?”
“寻常一个五口口之家,一年所织的葛布可有结余?”
“河南郡土地狭小,但是人口众多,朕听说当地民风吝啬节俭,熟悉世故,不知道可是实情?”
……
天子问的这些问题,让魏相和萧望之的心中一阵感叹。
这天子确实是与众不同啊。
魏相、萧望之与丙吉的关系都非常密切,用挚友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也毫不为过,几人之间常有通信。
尤其是在天子下诏征聘魏相和萧望之后,丙吉就在立刻给二人写了一封长信,将天子为人处世的情状一一转述,好让他们有所准备。
这在大汉是一个忌讳,一旦被外人所知,很容易被扣上“揣测上意”“窥探圣心”的罪名。
丙吉愿意冒巨大的风险来做此事,更可看出他们之间关系的非同一般。
有丙吉“通风报信”,魏相和萧望之对天子有了模糊的认识——至少让他们知道了一件事情,这天子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一个癫悖之人。
哪怕魏相和萧望之已经有所准备,但是此刻,天子熟门熟路问起这些“琐事”,仍让他们感到震撼。
这些问题,琐碎又切到要害——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天子问得出来的,更像是一个熟知地方的官场老手问出来的。
刘贺似乎看出了两人脸上的疑惑和震惊,他笑了笑,让殿中的气氛稍稍缓和。
“两位爱卿不必如此惊讶,朕来这长安城还不久,以前在昌邑国时,就对这些事情颇为感兴趣。”
“荀子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是大汉这艘船的掌舵之人,当然要对百姓的生活有所了解。”
“陛下,真有太祖和太宗的遗风。”魏相由衷说道。
“哈哈哈,魏卿此言差矣,因为朕对这些琐事颇为上心,不少人还说朕癫悖呢。”刘贺笑道。
“陛下这是圣明,说陛下癫悖的人才是目光短浅。”萧望之愤愤不平地说道。
因为他曾经对霍光很是不敬,没少被旁人说是癫悖孟浪,这点倒算是与天子同病相怜。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刘贺挥了挥手说道:“由他们去说吧,这也倒是能时刻提醒朕,不要做出其他癫悖的事情。”
“陛下开明。”魏相由衷地说道。
“当然,为了让朕不至于成为一个癫悖的昏君,二位爱卿也要尽一份力。”刘贺意味深长地说道。
魏相和萧望之再次对视了一眼,他们知道天子要进入今日的正题了,连忙坐得更直了一些。
“前几个月,朕下诏征聘二位爱卿,原本是想让二位爱卿来帮朕主持一件大事的。”
刘贺停顿片刻才接着说道:“此事就是建平陵县。”
魏相和萧望之一听,立刻了然于心。
孝昭皇帝大行数月,已经在平陵长眠了,那么建平陵县的事情也就应该提上日程了。
兴建一座陵县,是一件大事,做得好与差先不论,是能够跟着孝昭皇帝同留史书的,这当然是一件大事。
“太祖高皇帝十年,徙关东郡国十万口填充长陵。”
“孝惠皇帝大行后,吕后徙关东倡优五千户至安陵。”
“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在位之时,也屡次徙关东郡国吏民、豪杰及富户至关中诸陵县。”
“孝昭皇帝即位后,平陵开始修筑,但是孝昭皇帝骤然大行,陵墓都没有建完,更莫要说陵县了。”
“朕之前听太常乐成提起过,平陵县如今连城墙都还没有建完,实在是令先帝寒心。”
“因此,朕征聘两位爱卿,就是想让两位爱卿来建成这平陵县。”
此事听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定然是要流血的。
进入九月,时间会空闲一些,后面的剧情应该就会比较顺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