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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刘贺那一道“罢朝为大将军祷告祈福”的公布,小朝议和大朝议一时间就部都停了下来。
为了一个朝臣,天子罢朝,这在大汉这百年来,都是一件亘古未闻的事情。
按照往常的惯例,朝堂上是一定会有人站出来讥讽和抨击的。
但是这一次不同,令人意外的是,无一人站出来发表议论。
原因很简单,此事两头连着的人他们都惹不起。
一头是天子,一头是大将军——站出来反对此事,定然会将这两头都得罪到。
于是,这大小朝议就这样的停了下来。
而且没有人说得清楚,到底要停到什么时日。
三天五天?三月五月?三年五年?都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当然,这大小朝议虽然已经停了,但是朝政却不可能停废。
原本,大汉权力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就是大将军、大司马、领尚书事霍光——军权和朝权一手抓。
但是随着大将军“告病”,随着长安城这几日来的风波变动,这大汉帝国的权力中心一下子就一分为二了。
未央宫和大将军府,各占一头,隐隐约约有了分庭抗礼的态势。
每天,天子都会在温室殿、门下寺和尚书署来回奔走,处置着大汉朝堂上的各种政事。
而大将军霍光则在大将军府深入简出,带病任事,调度指挥着与征伐匈奴之事相关的军务。
长安城里其他的衙署,只罢辍了半日,也就都渐渐恢复了正常。
一时之间,长安城原先有一些紧张的局势,居然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似乎再也没有一点波澜了。
除了小朝议和大朝议暂时停下来之外,大汉朝堂似乎运转得比以前更为流畅了一些。
那些在天子和大将军之前摇摆的墙头草,自然也都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希望大汉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平稳地保持下去,好让他们可以两头下注。
至于那些身处朝堂风暴眼的朝臣却非常明白,现在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绝不可能长久。
双方正在为下一次撕咬,积蓄力量。
这长安城看似没有太多的变化,但是实际上,许多事情与之前都不同了。
……
刚刚上任不久的丞相任宫和少府乐成,因为“告病”彻底闲了下来,他们终日只能待在后宅里,愁眉苦脸地肆弄花草。
左冯翊安乐则成了长安城里最勤政的人,他拿出了充沛的精神,对天子下发的所有诏令都毫无折扣地执行。
御史大夫蔡义将御史大夫府的旧制恢复了起来,他带着新募到的属官,开始为天子整理由公车上书室送来的臣民上书。
少府丙吉和光禄勋张安世则成了整个未央宫最忙碌的朝臣,他们每日都要出入温室殿好几次,听候天子的差遣。
龚遂对新来的三百昌邑郎严加训练。
王吉在未央卫尉里清除霍党的余孽。
简寇所率的明光卒从三百人扩充到五百。
禹无忧正在长安城的北城郭外挑选位置准备扩建考工。
戴宗重新规制了那几百名昌邑孤儿,让绣衣卫有了雏形。
……
这些被天子信任的朝臣和属官们各司其职,居然让长安城显示出一派新气象。
而除了这些朝臣之外,还有更多的普通人也在这长安城努力地生活着。
关二和张三操持得咸亨酒肆越来越红火,每日卖出去的宣酒比原来又多了几倍。
许广汉抽空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送到了下杜,暂时躲避长安城可能会到来的风波。
从昌邑国来的孟家在长安城里安顿了下来,孟郊带着儿子儿媳们在考工做工——男的在木器坊,女的在织室。
……
当然,在这长安城里,最繁忙的那个人,当然还是身居未央宫的大汉天子刘贺。
刘贺趁着没有人在朝堂上掣肘,一连就下了许多的诏令,扎扎实实地把传国玉玺盖了个过瘾。
这些诏令包含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小事,也有大事。
最为长安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的是,天子对长安城的“整治”。
首先,天子下诏让三辅长官率领下辖所有的亭卒,在整个长安城内洒扫除尘,疏通暗渠沟道,清理淤泥秽物。
接着,天子又派人在长安城南挖了一个大坑,专门用来填城中百姓平日产生的各种污物——收集、运送污物都由专门的亭卒来负责,倒也方便。
而后,天子又还让执金吾在城中派出了专门的巡卒,专门负责巡视街道,抓捕所有乱弃杂物之人——所有被抓之人,都要当众行笞刑十记,有品秩的官员,惩罚更是要翻倍。
最后,又命令三辅衙门在不同的地方开挖搭建了许多的厕室,由专门的厕室啬夫管辖,为百姓及行人提供方便。
在天子这一番整治下来,长安城顿时清爽了许多。
原本走到一些闾巷暗处的拐角时,常常能闻到人畜便溺的骚臭味,但是如今却少了许多。
“长安城乃大汉的心腹,怎可污浊不堪,这是对历代先帝的不敬,必须着重整治!”
在这个堂而皇之的“大义”之下,自然无人敢反对天子的诏令。
而除了此事之外,天子还做了许多事情。
各闾各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敲钟报时,城北各个集市外必须摆放度量衡器物,行人车辆一律都走道路的右侧,汤圆只能放糖不能放盐……
这些诏令和朝堂上的家国大事看起来毫无关系,有一些更是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但是既然是天子下的诏令,又加盖了传国玉玺,只要不是劳民伤财、滥杀无辜,那么臣子自然要依诏行事。
更何况,前几个月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已经证明了一点:不管是谁,胆敢违抗天子诏令,那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
十月二十正午,也就是天子宣布罢朝第五日的那个正午,长安城的北门驶入了一辆马车。
这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安车,从车盖到车轮都被厚厚的灰尘给盖住了,一些车件的缝隙也都填满了黄沙和尘土。
一看就知道,这辆安车是从干旱的西北来的。
如今,西北虽然有战事,但是战场不在大汉境内,道路更没有阻塞,所以每天从西边前来长安城的客商仍然是数不胜数。
所以,这辆风尘仆仆的二驾安车倒是并不稀奇。
唯一可能会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辆安车是一辆官车,前后还有六个骑士护送。
这些骑士虽然并没有着甲,但是他们的腰间都挎着官刀。
刀乃是凶器。
从大秦的始皇帝收缴天下铁器开始,民间百姓就再也不能私藏兵器了。
敢堂而皇之地在北城郭这样的闹市挎刀,更能说明车里是一个吃“皇粮”的官员。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是北城郭最为热闹的时候。
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络绎不绝。
如今已是农闲时节,城外的百姓会将自家多余的产出拿到集市上来贩卖,所以才这样热闹。
这辆安车虽然有骑士护送,但是在这拥挤的街道上,仍然行驶得很慢。
终于,车里的人等不及了,一把就掀开了车前的帘子。
一个五十岁上下儒生打扮的人从车中探出头来。
他有着黝黑的面庞,粗糙的皮肤和枯草一样的头发,一看就是从西边来的。
如果不穿那一身还算得体的袍服,此人看着和这闹市里的贩夫走卒没有太大差别。
“刑忠,为何走得那么慢?”
车旁的一个骑士伸头往前方看了看,才说道:“回禀贡使君,前面似乎有几人打了起来,要不要下官去探查一番。”
“嗯?罢了,此处人太多,不要节外生枝了。”这官员又想了想,接着说道,“你们几个直接回刺史府,我自己先四处走走。”
“这……”刑忠抬头看了看四周,有些不放心。
“放心,我敢在那民风剽悍的凉州当那会得罪人的刺史,难道在长安城还会出事不成?”
原来,这黑脸儒生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被天子征聘的凉州刺史贡禹!
刑忠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那倒是下官多虑了。”
于是,贡禹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才对刑忠说道:“许久没有来长安了,这气息似乎都清爽了许多,听过路的客商说起过,这里新开了一处咸亨酒肆,卖的可是宫里酿出来的酒,我先去尝一尝,然后再给你们带几斛。”
“谢过使君了。”刑忠笑道。
贡禹再没有多言,他挥了挥手,转身就融入了如潮水般的人流当中。
刺史,是孝武皇帝时增设的职务。
职责是监察地方郡国官员,纠察不法。
太祖高皇帝在位之时,在地方设有直接听命御史大夫的待御史,专门用来监督地方官。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待御史和地方郡国官员的关系越发密切,自然就失去了监察地方官的职能,最终彻底废除。
孝武皇帝在位之时,对郡国官员的腐败深恶痛绝,于是就将大汉各郡国划分成了十三个刺史部,其长官就是刺史。
为了不让刺史与郡国官员沆瀣一气,刺部的府衙不在地方,而在长安,刺史之在固定的时间巡行地方。
刺史的权责很大,但是品秩非常低微,只有区区的六百石。
而且,刺史干的还是得罪人的事情,更要风里来雨里去,所以是一等一的苦差事。
去当刺史的官员,要么是没有后台的,要么就是天生的“硬骨头”。
这贡禹就是一个耿直不阿,不会迎合奉承的人。
让他当凉州刺史,倒是正合适。
其实,贡禹自己并不喜欢当刺史,他更想去与钱粮打交道的府衙。
比如说大司农、水衡都尉、少府……
这倒并不是因为贡禹喜欢贪财,而是他的爱好——他对贩卖货殖之事最感兴趣,而曾经的大司农桑弘羊就是他的榜样。
可惜,桑弘羊已经死了,死得憋屈,现在连名字都不能在府衙里提起。
贡禹出身贫寒,没有钱财去疏通打点关系,也就不能把自己调到那些富得流油的府衙,只好一直呆在刺史的位置上。
每年,贡禹巡行凉州刺史部各郡国的时候,都会特别留意查看郡国人口、赋税等项目,这也算是以公谋私,来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嗜好。
本来,贡禹以为自己就要在刺史这任上消耗掉壮年的最后时日了,但没想到却接到了天子征聘他的诏令,并且还让他立刻返回长安。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此刻,贡禹走在长安城这人满为患的街道上,仍然有一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子要征聘自己。
他甚至有些搞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如何认识自己这个品秩六百石的官员的。
难道是自己那个同窗王吉向天子举荐的自己?
可他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往来了,对方似乎也没有理由举荐自己。
贡禹带着这份疑惑,就来到了耳闻已久的咸亨酒肆。
他看着咸亨酒肆别致的布局,听着其中热闹酒令声,闻着浓烈的酒香……心情稍稍开阔了一些,那些暂时想不明白的猜想被抛到了脑后。
旁的事情先不管,当要喝上三大白,先润润嗓子,歇歇脚。
贡禹抬脚走进酒肆,环顾一周之后,却发现所有的案旁都坐满了人,竟然没有自己落座的地方。
酒肆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贡禹站在其中,看了几圈,没有找到熟识的人,有一些尴尬。
虽然他愿意“与民同乐”,但是站在曲尺形的柜案外面,和那些身穿短衣的贩足走卒合用一个杯子饮酒,还是有失身份了。
就在贡禹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操着昌邑国口音的小厮就迎了上来。
这小厮很机灵,一眼就看出了贡禹面临的窘迫。
“这位使君,今日是要饮酒还是用膳?”
“来了咸亨酒肆,当然是为了饮酒,可是此间没有空着的坐榻了?”
贡禹环顾一周,也没有相熟的人,所以更是有一些茫然无措。
小厮很机灵,他连忙说道:“使君可愿意和其他的使君共用一张案?”
“共用一张案?”
贡禹环顾四周,果然就看到有不少四人的案旁只坐了两人。
“互相也不认识,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使君莫担心,来了这咸亨酒肆,就都是酒友,不分高低贵贱,而且小人都提前问过他们,只有愿意共用一案的客人,小人才会将使君引过去。”
小厮看到了贡禹还有一些犹豫,就知道他是头一次来酒肆的生客,连忙加了一句。
“使君,就拿我们这酒肆的两位老肆主来说,他们还和县官一起喝过酒呢,难道还有人的地位比县官更高不成?”
说罢,小厮喋喋不休地将关二和张三在昌邑宫里的奇遇说了出来。
贡禹听着听着,那黝黑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丝笑容。
这确实有一些意思。
不只是这咸亨酒肆有意思,酒肆那两个肆主也有意思。
而这当中,最有意思的还是天子。
“好,那今日我就听小哥的安排了。”
“唯!”
小厮说着,就在前面引路,带着贡禹在酒肆当中穿行。
片刻之后,贡禹就来到了一个靠近后院窗边的案前。
这张案的旁边可以坐四个人,如今已经有两人,所以还空着两张坐榻。
“使君,你就坐在此处,要酒要菜,您只管吩咐就是了。”小厮麻利地说道。
“那就先来一升的宣酒,再来一盘茴香豆和一盘熏猪舌头,另外,再给我额外将一斗酒先备好,我走的时候要带回去。”
“诺。”
“这酒菜加起来,所费几何?”
“宣酒一斗三百钱,您是头一次来,这额外的一升酒和那一荤一素两个下酒菜,就不收钱了。”
“如此那就谢过小哥了。”
“使君稍坐片刻,而后小的就把酒菜送上来。”说罢这句话,小厮脚下一打旋,转身就走了。
“这干练的小厮如何,是不是到衙署去做一个门亭长都绰绰有余了。”说话的是已经坐在榻上的一位客人。
贡禹连忙行礼准备寒暄,但是他的客套话还没有出口,却看见这两人的腰间都有组绶。
年轻的那位是黄绶,品秩在比二百石到比六百石之间;而说话的这位年龄稍长,竟然是青绶,那品秩至少是比二千石——这可是郡国守相的品秩了。
平日,身为刺史的贡禹没少和郡国守相打交道,也不惧怕他们手中的权势,但是要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二千石官员同案饮酒,仍然有些慌乱。
“这位府君,是下官孟浪了,不该叨扰……”贡禹连忙说道。
“刚才那小哥已经说过了,此处饮酒的都是酒友,地位不分高低,百姓与百官都可以同醉,来,快快入座。”
这位府君看面貌比禹贡大不了几岁,那一撮山羊胡须根根黑硬,散开看像钢针,合起来看像利刃。
而对方的眼神更是刚毅中正,没有丝毫的偏斜,一看就是仕林中的循吏。
贡禹没有多话,行了礼之后,就有一些拘束地坐了下来。
“下官琅琊贡禹,不知两位府君尊姓大名。”
“原来是凉州刺史贡少翁啊,下官久仰大名了。”那年轻的使君连忙给贡禹倒了一杯酒,然后才说道:“下官东海兰陵萧望之。”
兰陵萧氏,在大汉无人不知。在官员朝臣当中,自然是更有名望。
贡禹连忙试探着问道:“贤弟与萧相可是本家?”
“算起来,萧相是我的七世祖。”
“失敬失敬,原来是名门之后。”贡禹说道。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都已经七世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萧望之笑道。
“那……这位府君想必也是……”贡禹有一些小心地问道。
“下官定陶魏相。”
禹贡一听这四个字,原本就有一些惶恐的表情,如今更是加上了一份激动。
这魏相可是所有大汉刺史的榜样和偶像——他恐怕是整个大汉骨头最硬的官员了。
“少翁不必多礼,我等也是刚到长安城,来,一同饮酒!”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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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