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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最终成行。
世间再无二圣。
彼时百宜圣君哭得跟个什么似的,大家私心里其实也都不大好过。
至高无暇之存在往往越是这样毫无怨言地赴继牺牲,便越是教惶惶不可终日的后生们深刻意识到自身低能。
虽然但是。旸谷扶桑想借二圣余威稳坐帝位?那没可能。
再伟光正无私,那也是别族家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帝是谁都不能是青帝嫡传。
——起初这是各大世家不约而同达成的一致共识。
由此多数高门显贵明面苫眼铺眉毕恭毕敬,暗里却尽皆小动作不断。横竖就安分老实不下来。
旸谷扶桑倒也相当识趣,除了偶尔参与几次作战部署之外,其余政务一概不闻不问。
直至开战前夕。
早年曾闻白帝城中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横行,权杖上镶嵌头骨,宝座下遗骸累累。
太微恒秾华金天氏一同献身补天却能涅槃而归,即便先帝旧部都得忌惮三分,遑论其余后生。
那皑皑白发黧黧黑衣,世间谁能不怵?
最可怕的,却不仅仅是那一击毙命之刀,亦或是两只手数得过来的眷属魔君。而是——
五色神雷。
灵晔骤降之时,众生头脑及眼前皆空白如洗。
那滋味儿。
若道寻常雷劫不过劳筋骨、笞体肤的小打小闹,那么五色神雷便是此一去必掣得魂飞魄散的惊世丧钟。
他曾亲见一名对已故二圣出言不逊的小伙子被此神迹刹那创成飞灰,收尸的义工捧都捧不起来。
真到了生死一线那关口,他才实打实开始庆幸没有任愣头青小姑娘随军后勤。——万一吓哭了,哄起来可麻烦。
天昏地暗十三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今漫然回首,饶是再多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却也不过弹指一刹。
由于叛党从中作梗,虽有太微先生及时舍身力挽狂澜,大阵受损反噬的余波仍然暴烈摧折了场上不少主力。
他亦未能幸免。
被七手八脚运到临时太常司的时候,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问:“赢了?是我们赢了?”
得到零星肯定答复后,他才敢放心大胆地合眼昏厥过去。
据说他躺了快一个月,中间小姑娘跑来看过他两次。
一次是探望伤势,一次是带来了时下稀缺的治伤灵药。
那药实不普通。族里一打听才知道,因此药来历不甚光彩,小姑娘竟被阁里抓回去蹲局子了。
他娘亲一边抹泪一边说:那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配我儿这块木头实在可惜了。
嘿。他对后一个“实在”实在敢怒不敢言。
但当务之急,于情于理都该想尽一切办法,先将那有情有义的好孩子保释出来再说。
经过陆氏、魏氏两族多方走动,也多亏了魔君里头唯一一个好说话的在阁任长老之职。
——百宜圣君按律避嫌,自是有心无力。
顾某收了一堆黄白之物,笑说了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后,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不过一日,原告苦主便爽快撤诉。
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被放出来,见到他好好站着更是高兴得见牙不见眼。
无论是否有关风月,她心里是有他的。他想。
冷眼旁观世情多年,但凡婚姻,便不仅涉足于心爱与否,更多的是责任与担当、利益与价值。多方权衡兼顾,方能企望长久。
他何其有幸。
未婚妻家世显赫,貌美温良外柔内刚,又着紧他的生死。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小姑娘成年已十载有余,却到底还不是他的妻。
若非新律实行之后,老母亲日日在家中担忧叹气,他本意是想让一派纯真的小姑娘再逍遥一段时日。
毕竟刚刚成年就得被迫学着端庄赴会,执掌中馈,也怪辛苦。他哪里舍得。
只是近几年……
他凝视着低眉认真烹茶的青衣小姑娘。这竟已是一阁长老了。
“最近新学了一种暖身子的茶,你尝尝。”
魏娇含笑递上一盏浅橘色的热茶,“你不大爱吃姜是吧?我放得少。”
这份贴心恰到好处抚慰了陆昔心头些许躁意。
端起茶盏的时候,他闻见了一股别样幽香,跟小姑娘走动时衣摆浮动间流溢出来的味道很像。
于是一盏茶他喝得极为心猿意马。
搔动肺腑的,又何止是姜的辣气。
“子妦,我们完婚罢。”
说完这句,他就搁盏直勾勾地盯住对方,眼睛都不眨一下。
魏娇不明白自个儿未婚夫,怎么求个婚跟绑匪讨赎金似的。
“噢。”
她到底有些害羞,捏着耳垂别开脸,“什么时候?”
嗯??没想过竟会如此顺利,陆昔傻眼了。
他记得刚才说的,确实应该是完婚而不是一起吃饭罢?
“下个月可能不行,”
对方把玩起腰间玉佩的穗子,“要准备来年一月的大选了。”
是这样。他点点头:“那你说,什么时候合适?”
“要不——”
魏娇眸光一闪一闪亮晶晶,“这个月?”
好家伙。陆昔再度彻底傻眼了。
旸谷赤金宫。
由于九华圣君不停地叨扰,不停地卖好,玄天君顾某最终还是接下设阵改造旸谷气候的活儿。
——当然,得翻倍加钱。
大阵最终落成于七十年前,旸谷上下都非常满意。
——当然,除了刚一个懒觉醒来的大地主昙某。
不过这还暂时不是重点。
昙槿承认自己是个白毛控。
前前任九尾长老真身是白毛,前任海棠树妖化形之后是个白毛,就连生命力顽强得堪比“小强”,还是险教他一击创死的初恋,也是个白毛。
——这么说的话,或许有些本末倒置。
毕竟谁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否,即便被封印了记忆还无意识惦记着“白月光”,从而被阴差阳错影响了之后的审美。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好,那一眼见色起意里,究竟能包含多少真情?
不同于生来一根筋的羽族,树妖的漫长一生中,从不屑拘泥于第一眼的粲粲惊艳。
神这种存在固然遗世独立。但祂们格局太高,责任太重,牵绊太多。那意味着麻烦。
而他向来反感麻烦,所以在尚未理清头绪之前,他习惯性倾向于先冷静冷静。
只未曾想一朝不慎冷静过头,险些满盘皆输。
“我那时每天夜里都在想你,梦又乱又长,没一日安眠,”
他隔着帽子一头贴在“白月光”面颊上,“我唯恐自己只是贪图春华露水,却将错就错失礼冒犯你。”
露水姻缘一夕之欢,这可以是大多数男欢女爱的开始与结局,却不可以是赵卿云的。
除却满腔旖旎,他俨然敬重她。
赵玹眼下是伸伸胳膊转转头都困难。
“说话就说话,别毛手毛脚的。”
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难道这就不算失礼冒犯了?”
对方闷闷地:“你都要请爱慕你的愣头青吃烤鱼了,我顾不上那许多。”
“别瞎说。”
她迟疑着道出内情,“那是你的父神。”
哈?昙槿瞠目:情敌竟是我呆地?
不对。他提心吊胆谨慎发问:“那你们,到底算亲兄妹吗?”
赵玹沉吟道:“理论上来讲,算。”
理论上?昙槿挪开一些,方便对方看见自己不太赞同的目光。
与之眼神对峙片刻,赵玹还是禁不住笑了。
“即便不是——”
她微微别开脑袋,“他于我有养育之恩。无论旧典新律,义亲乱伦,皆是不被允许的。”
话虽如此。昙槿实事求是:“可眼下在他眼里,你早已并非义亲。”
对方沉默须臾,道:“可在我眼里,他仍是。”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答案了,他由衷为此感到高兴。
可怜春华寒木,悲欢并不相通。
赵玹不无哀婉地低低叹了口气:“也是某日机缘巧合之下在青丘偶遇姬琼玖,我才真正明白过来——当初北冥老匹夫之所以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刺同族,不过是以为态度一直暧昧不明的公卿,与真正的妖族父神转世都会一并站在他那一边。”
也许是出于对强大亏欠对象的恐惧,亦或是实难认可臣服新君,总之,老匹夫诚然并非愚不可及,只是盲目自信胜券在握而已。
毕竟向来优柔护短的高贵天父已费劲周折保过其一次,难说不会有再二再三。无论如何也比她和旸谷扶桑更值得令之孤注一掷。
——这厮唯一失算,不过公卿鲲某即便受到“父神不日归位”恢宏前景诱惑,却也始终模棱两可袖手旁观,甚至直至其自取灭亡,仍看戏似的毫无动作。
原来如此。昙槿敛眉失语。
赵玹见状心底微有忐忑。
她一向是个直性子,这会儿索性开诚布公问:“眼下你已然知晓昊帝转世所在,又生性厌烦冗务,如何,要禅位与他么?”
禅位?昙槿缓缓摇了摇头。
虽是暗自松了口气,赵玹仍难免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当真一门心思要将这无上权柄移交出去。怎么,事到临头,才发现舍不得?”
对方只无奈微笑:“社稷国祚,岂可儿戏。等他这一世几时能够打得过我,再论其他罢。”
这还差不多。她轻轻哼笑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
啊对对对。昙槿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对方后脑勺。
孰料倏地惨遭一记巴掌噌地拍在脑门上。
“”他咬紧后槽牙缓缓瞪大眼睛。
“发型都给我弄乱了!”
赵玹皱着脸挣脱出来,“还没饶你呢,竟已如此放肆。真当我没脾气是不是?”
得。昙槿顺势倚着矮几单手支颐:“怎么才能消气?再给你多打几个巴掌?”
什么态度?哄小孩似的。赵玹解下披风捋捋耳后发丝:“别了,哪有动辄掌掴一国之君的道理。”
“今日你讲任何道理,我都依你。”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她被几许不自在催促着挪开将将流落在对方腰线上的目光,接着先是略翻一翻近些的账:“无论如何,你都不应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般信口雌黄。”
哦,这茬啊。昙槿信口接招:“那先生不妨告诉我,旸谷朝臣素来口风严谨,昆仑早年曾下婚帖之事,究竟又是谁散播出去毁我清誉的呢?”
“听你这话意思,”
赵玹微微眯起眼睛,“合着倒是我在背地里说长道短,妄起流言的了?”
对方恂恂弱下声气:“倒也没这样说。”
呵呵。
她阴沉着脸去瞧一侧窗棂子,极力掩饰委屈,语气端的是空前决绝:“那便彻查到底!省得日后再要攀扯不清。”
怎么就突突到这份上了?昙槿欲言又止。
须臾,他终是道:“行,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