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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补完课后已经四点五十分了。潘素玉匆匆地推上自行车,向家的方向驰去。她家离学校并不算十分远。但因为她总舍不得花两块钱去坐车,所以每次回去,都要骑上近一小时的自行车。
虽然只是四月初,但春意已渐退,夏意渐浓了。南方那绵延不绝的看不到尽头的霉霉的春雨已渐渐过去了,天气已渐热了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下雨吧,虽然已近黄昏,太阳晒在脸上,仍有种热辣辣的炙烫的感觉。没有什么风,只是因为她自己与空气的挤压才带来半丝凉意。她已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路边那浓绿碧翠的树木和开得鲜艳无比的野花了,也无心思去看路边那围绕着群芳飞舞的蜂蝶,她要回家。虽然那个家既不美也不温暖,可是她要回家。
终于到家了,说是家倒不如说是“窝”,因为一家六口,只住一间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平房,外加一间矮破的厨房。正房里除了堆放一些夹七杂八的什物之外,部的家具只有两张木板床,一只立式木衣柜,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以及几张长板凳。屋里又暗又乱,地是黑糊糊的土泥地,而且因为年长日久的破坏,地面高低不平,凹凸错落的地上又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空酒瓶。墙壁因为年岁太长了,白粉墙已脱落了许多,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泥砖出来。这时正处在初夏,正是蚊子繁殖最旺盛之时,素玉回到家时,又正值天将黑之际,她一走进屋子,就迎面扑来几只蚊子,里面更是“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这就是她的家。
素玉走进屋里,除了蚊子之外并没有人欢迎她,屋里静悄悄的,她有些奇怪了。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了妹妹素满的声音,她转身走了出去,只见妹妹和弟弟正拉着满身泥浆的姐姐,向家走来。弟弟素堂一看到她,就放下拉着素金满手泥浆的手,向她奔来:“姐姐,你回来啦!”
“小堂,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大姐会弄成这样的?”
“我放学回来,很久没有看到大姐,我就叫小堂去找她,谁知小堂也找不到她。于是我们就一起去找,刚刚才在后面的泥水沟里找到她,她在跟那些小孩一起抓鱼,他们欺负她,都拿泥巴打她呢。”素满愤愤地对素玉说。
素玉看着那满头满脸泥浆却在痴痴傻笑的姐姐,心里一酸,对她既无可奈何又是怜惜。“姐,你以后就不要再往外跑了,免得再让别人欺负你。”这些话都是没有用的,素金咬着大拇指,在一边吃吃地笑着,喃喃地说:“嘻,嘻,真好玩,有鱼的。”
“唉——”素玉皱了皱眉,拉着素金给她洗头换衣服去了。素堂靠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讲家里的一些事和一些杂事。“姐姐,我这次数学测验又得了100分,老师表扬了我呢!”“姐姐,昨天刘婶婶家的健辉跟我打架了。”
“为什么要跟人打架?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跟人打架吗?你怎么不听话了?”
“他说大姐是疯子,爸爸是无赖,我们家都是神经不正常的疯子。我气不过,就打了他一拳。”素堂委屈地嘟着嘴。
“还说呢,你打了人家一拳,人家不知道打了你多少拳呢!昨天晚上,那个刘婶婶还气势汹汹地拉着她家健辉到我家来,吵闹了许久才走。我家小堂鼻血当时都还在流呢!真是的。”素满愤愤不平地补充说道。
素玉听了又气又怜又痛,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小堂,你以后少跟他们计较,别管别人说什么,你只当没听见,关键是我们自己要争气,知道了吗?以后不准再跟人打架了!”
素堂鼓着腮帮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素满,妈妈呢?”
“妈妈除花生草去了。”
“那,爸爸呢?”
“爸爸到二叔公家喝喜酒去了,今天启明哥娶媳妇。”
“启明哥娶媳妇?”素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充满稚气的脸来。启明只比她大六个月,是她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去年中考落榜后到城里做生意去了。后来,又听说做生意亏了本,回来帮他爸爸种果树。他还没有满十八岁呢,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
“听说是给伯伯逼的。开始启明哥死活不肯,后来伯伯用棍子打他,说如果他再不肯就不准回家,启明哥后来就依了。听说他的老婆比他还大三岁呢。”素玉的心更不是滋味了,这样的乡村,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婚姻……
素玉心情沉重地帮素金收拾干净,又把屋子打扫干净。天已差不多要黑了。这时,潘世雄回来了。
他一定又喝了不少酒了,这是素玉早就料到的,每次只要有哪家办喜事,只要他到场,必定要喝个烂醉回来,仿佛别人出的是酒,他出的是命一般,仿佛不喝个饱醉回来,就会吃亏似的。只见他脚步虚浮不定地有些歪歪斜斜地走进门来。眯成一条缝的三角眼红丝连连牵牵的,蜡黄的脸被酒气冲成猪肝色,胡子乱七八糟地虬结在上下唇,似乎已许久没有修理了,头发更是乱蓬蓬地堆在头上,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乜斜着眼跄进屋里来。迎面扑来一阵浓重的烟酒气,素玉差点没吐了出来。但他似乎并没有看到素玉,径直向房间里面走去,摇摇摆摆地打开木柜的门,然后摸索着不知在里面干什么。素玉瞪视着他,不敢走上前去看,素满素堂更是噤若寒蝉,一步也不敢靠近,三姐弟只是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说。连素金也似乎知道,爸爸酒醉之时打骂人是完不讲任何道理并且毫不留情的。
好不容易潘世雄从里面出来了,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女儿儿子的存在,就哼着不成调的歌到厨房里去了,他随手拿了一只桶,拿起一个勺子,掀开了那素满刚刚烧热了准备去喂猪的装满猪食的大锅,就把锅里的猪食一勺一勺地往桶里倒。那桶那勺子都是干净的,并非是用来喂猪装猪食的。素玉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立刻惊叫着制止:“爸爸!那不是猪食桶哪!你怎么拿干净的桶和勺子舀猪食去喂猪呢?”
“去你的,这不是热水么,老子要洗澡!”潘世雄打着酒嗝,又往桶里舀了一勺。
天哪!素玉心酸地忙上前去拉住那抓着勺子的手,“这不是热水,是猪食!知道吗?是猪食啊!你要洗澡吗,我等会烧热水给你……”她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的手一松,几乎是立刻地,她的额头又一阵剧痛,灼热的猪食兜头兜脸地淋了下来,她的眼前一黑,密繁的金星在她眼前摇晃,她也几乎随着那摇晃散落的星星栽下去了。原来潘世雄在她一松手的一刻,抡起装满猪食的勺子向她劈头打去。“他奶奶的,你这没大没小的臭丫头,老子要洗澡,你也敢来阻止?老子洗澡关你屁事?明明是热水却骗我是猪食,你以为老子瞎了疯了?你才应该打死了砍成碎片喂猪去呢!”说着又抡起空拳向素玉打去,素玉在金星摇晃之中看到一个大拳向自己袭来,本能地一躲,侥幸躲过了,第二拳又向她挥来,又躲过了。潘世雄看自己连击两拳都落空,有些气急了,一边骂咧着一边继续挥拳追打着素玉。素满素堂在门口看到爸爸正瞪红着双眼挥着拳头追着姐姐满屋子乱跑,鼓足勇气哭着冲上去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
“小满小堂,快走,你们拉不住他的!”素玉哭叫着上前救出弟妹们,但已经迟了,小满已挨了一脚,小堂也挨了一巴掌了。眼看他的拳脚又要落在他们姐弟身上了,素玉忽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使劲把他往后一推,潘世雄就趔趔趄趄地倒在地上了。姐弟三人见状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外飞逃而去。素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之间的战争,吃吃地边笑边拍着掌:“嘻,嘻,真好玩,真好玩。”
潘世雄恨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三个早已一溜烟地跑远了。他知道追赶不上,便恨恨地伸脚把那塑料桶踢翻了,嘴里骂道:“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养了儿女做什么呢?别人养了儿女,让爹享福,我养的崽却来打爹!我不洗这劳什子澡了,永远不洗了!”边说边骂骂咧咧地颠出了厨房,刚好撞到那站在门口拍手欢跳的素金,便一巴掌向她打去,“好玩你的娘!”
“哇……”素金惊天动地般哭了起来。潘世雄看也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素金,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里去了。
素玉他们心有余悸地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已不见了潘世雄,只看到在地上哭叫打滚的素金。厨房里已狼藉一片了。素玉的泪已爬满了脸了,并不是为了头上那剧痛的隆起来像小山包似的伤痕,而是……素玉含泪收拾好厨房的一切,又烧水给素堂洗澡。
素满到衣柜里给素堂拿换洗衣服,不到一会儿,素满就在里面大叫,“姐——快来看啊!”
素玉心里一慌,忙奔着过去:“什么事?”
“不知谁在柜子里撒尿了。”
“啊?”素玉走近前去,差点没吐了起来,柜子里散发着一股杂夹着烟酒气的尿味。素玉一阵晕眩,她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潘世雄刚进来时竟是摸索着在柜子里小便!他把衣柜当成尿桶了!散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味道。素玉只好把衣服一件一件从里面拉出来,放进盆,而此时,酒醉的潘世雄已歪躺在床上鼾声大作了。
天已差不多黑了,素玉妈才摸黑从外面回来了。她才只有四十二岁,可看上去却像已有五十多岁了,头发过早地白了,蓬蓬松松地杂乱地覆在头上。苍白的脸也过早地沟壑纵横了,深深浅浅地犹如江南水乡的河汊,本来也许还明亮美丽的眼睛因被愁苦所填满而过早浑浊了,显得大而空洞无光采。生活对她是刻薄的,她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哥嫂过活,十八岁嫁到这里,潘世雄根本只把她当作生育的工具和干活的奴隶。而从小的磨难又使她只学会了顺从、忍耐,极少想到反抗,亦不懂反抗。十八岁结婚,一直到二十三岁那年才生下第一胎,结果却是个天生的痴呆。两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后,往下几胎都小产的小产,死胎的死胎,好不容易才养下一个活的,却又是一个女的。更悲哀的是,往下又有两个孩子还未成形就没了。她的肚子几乎从没空过,可十几年来,却只养活了三个女孩。村计划生育委员会在素满出生不久曾找过她几次,劝她去结扎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号召,但她说什么也不肯去,说她生不到一个儿子就死不闭眼。潘世雄更是拿着一条棍子守在门口,跳着脚对来人说,如果他老了没人养你能负责吗?等他老死了时候,你给他送终吗?……别人实在拿他没办法,罚钱吧,眼看他一家几口连吃饭都成问题,搬东西吧,家徒四壁的,搬什么呢?跟他讲道理吧,怎么说怎么不通,万一他手中的棍子抡过来,吃亏的是自己而已。因此,他们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生去。所幸一连串生生死死的怀胎之后,唐宝珠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出来了。唐宝珠也终于结束了她长达十二年的生育生涯,到医院做了手术。然而这个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儿子并没有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多少欢乐。潘世雄依旧嗜酒如命,依旧烂赌如泥。他手上只要有一分钱,都要到赌桌上押注押了去,手头只要有一毛钱,就要到店里买酒喝掉。常常,唐宝珠辛辛苦苦养了大半年的大白猪还没卖掉钱就已经没有了,都被用来填补潘世雄欠下的酒钱赌债。为了防止他把钱拿走,唐宝珠总是变着法把钱藏起来,可无论放在哪里,他都有办法把它找出来,喝醉输光之后就回来找他们母子出气。起初唐宝珠还会哭劝他,到如今,她早已麻木了,因为哭劝的结果永远只有一个——挨打!她已几乎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了,若不是为了孩子们,她早就去死了。为了孩子们,她逆来顺受机械般地活着。她只是希望,希望有一天儿女长大了,能多少带来一些转机。因此,她想尽办法让三个儿女都到学校读书,她自己虽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她知道要有出息就必须认识字。
看到素玉回来,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的样子。看到素玉头上隆起的大包和素堂那肿起的脸时,她淡淡地若无其事地问道:“是那个人打的吗?”
素玉咬了咬嘴唇,默然不答。
“你怎么洗那么多衣服?”
“衣服被水浸湿了。”素玉临时撒了个谎。
“怎么会这样的?”
“不是被水是被尿尿湿了。”素堂毕竟年幼。
“尿?谁干的?又是那个人吗?”
大家都沉默不语。素金还在“呜呜”抽噎不停。
“唉……造孽啊!”唐宝珠叹了口气。又忙着煮饭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潘世雄仍鼾睡如泥,也没有人敢去叫醒他。想想他也应该能睡到明天早上了,因此乐得不去叫他。饭桌上没有了他,气氛反倒好了许多。
第二天,潘世雄睡到差不多吃午饭的时候才起来,饭桌上,谁也不开口说话,都埋头吃着碗里的饭。潘世雄大概觉得没趣,正想找话说,猛抬头看到素玉头上肿起的小山包,问道:“阿玉,你头上怎么弄的?”
素玉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埋头吃饭,用沉默代替回答。
这一来可激怒了潘世雄,他瞪着眼盯着素玉,忽然“啪”地一声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掼,破口大骂:“娘的,老子好心问你,你居然敢不理老子!你娘的只是读书回来而已,又不是从外面搬了金山银山回来。翅膀还没长硬呢,就学人飞!你别忘了,你吃的住的用的都还是老子的!你有书读,也还是我给你的福气!你少在我面前神气!”家没有一个人接话,大家都闷头吃饭,大气不敢出一下。潘世雄大概骂够了,也吃得差不多了,就一拳捶在桌子上,挥袖走出门去。留下吓得目瞪口呆的大小五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潘世雄此番出去,肯定又到赌桌去了。
下午两点,潘世雄终于黑头灰脸地回来了,素玉一看到他,心就凉到了脚底。他肯定又输了!看来要向他要钱,只会讨来一顿打骂。况且今天早晨又刚惹他生了气。即使在平时,向他讨钱也还是小则大眼瞪小眼,大则破口大骂棒来棍打。又或者把钱往你脚下一丢:“拿去吧,现世宝,长那么大了还只会伸手向人要钱!”每到这时,素玉都有只是默默地从地上拾起钱,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能拿到钱已是万幸之至了。
她的读书和生活若不是有姑姑的资助,她恐怕早就像其他女孩那样,出去打工了。每个学期,姑姑都会帮她缴学费并另外给她一百几十的。虽然她在学校已省得不能再省了,但潘世雄你如果不跟他拿,是从不会给一分钱给她的。幸亏每个学期还有几十块钱的奖学金和妈妈偶尔十块八块的补贴,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如何生活。如今,她已几乎分毫不剩了,开学以来,什么资料费、补习费、班会费……一连串的名目都是钱。这星期要交五十块钱的报考费,还有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不会有那么多钱的,即使有,她也不忍心用,那是妈妈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心思忍了多少的眼泪才积攒下来的。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又急又矛盾,几次想开口都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尤其是看到潘世雄那板着的面孔,她根本就没有勇气开口。好不容易熬到五点钟,她着急地交叉着手指在门口走来走去。有好几次,话都已到舌尖了,但一抬起头看到潘世雄,她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她推出了自行车,咬紧牙根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眼睛望着地下,很快地说:“爸,我们要交五十块钱报考费,你……”
“我就说你回来准没什么好事!你不是很了不起了吗?还要向我要钱?别说我没有钱,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的!要钱自己赚去,别在我面前伸手!”这一声声暴吼把素玉的心都震碎了。她推起自行车,迅速地跨上去飞也似地向前奔驰而去。她甚至已听不到潘世雄在她身后粗暴的叫骂了。似乎,夹在父亲叫骂声中的,还有妈妈的叫声,但她不想也不愿停下来拿妈妈的钱,那钱太重了,她拿不起来。她那样狠命地踩着脚踏子,只想向前,向前,只愿飞掠的晚风能吹走家的烦恼,钱的烦恼,升学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