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回到猎g0ng的床上,他作了一个梦,梦回楚g0ng。
梦里烟雨绵绵,他跪在荒废的永巷边上,垂着头,双手在泥泞里扒拉。
楚g0ng的亭台楼楼阁临水而筑,浸沉在春雨里如一曲清韵,而同处一地的幽暗荒园却连月辉也不屑一顾,只有孤灯一盏抗衡风雨。
风穿过枯枝发出寒碜的呜呼,与不知从哪g0ng传来的萧声混在一起变成鬼哭神号,就连g0ng中最资深的老人也不会在这样的雨夜穿过荒园,堪堪有灌木高的他跪在最茂密的四季花丛下,徒手扒开泥土,为自己刚出生的妹妹挖出容身之地。
雨水经过眼睫流入眼眶,他提起彷如有千斤重的手臂,抹去脸上的濡Sh,朦胧不清的视野里蓦然间出现了一条人影。
油灯里微弱的火又剧晃一下,他只瞧见修长的少年身形。
微光照出少年衣摆上的补丁,还有一双没有穿鞋子的脚,可能是哪个g0ng里的奴才夜半睡不着起身便走了出来,又或许是早前新进g0ng的小内监,他想到这里,便垂下头去继续挖洞。
对方没有走开,看着一会儿後,忽然抬起手,指住他x前的布包,问。「那是甚麽?」
「我妹妹……」他不知道自己为甚麽要回答,但是他回答了。
细雨终於停下来,而墓x也挖好了,他解下襁褓,托在臂弯里,拉开重重包裹的布巾,动作轻柔地抹拭她还没有巴掌大的小脸。
指腹下的肌肤冰冷而且没有丝毫温暖,但他还是以对待珍宝般小心翼翼的动作呵护着自己永远无法睁开眼的妹妹。
他对好奇地张望的少年说。「我娘叫我把她用油纸包起来,藏在灶下,别让任何人知道。」但他想,还是花园好,晴天yAn光普照,雨天润泽万物,四季花虽不似荷花清高,b不上牡丹富贵,却是最容易生长的。
「妹妹,哥哥把你葬在四季花下,他……我爹说过,四季花是生命力强,四时皆春的花……来生……来生你一定会过上最好最好的日子。」喃喃自语,他抱着妹妹的手臂一直颤抖,失去雨水掩盖,伤心的泪水好像断线珍珠从眼眶一颗一颗滑过脸颊。
少年忽然cHa嘴。「……省点口水,赶快葬了吧!」
简直不可理喻!然而他是偷偷跑出来葬妹妹的,私葬屍T在g0ng中是杀头的大罪,害怕惊动管事,他再不高兴也只得忍气吞声。
好管闲事的少年却一直自说自话。「你妹妹早点Si未必不好,否则等你受不住了,你也会想她Si!早Si早超生!」
他终於忍耐不住恨恨瞪了多嘴的少年一眼,可惜周遭太黑了,对方又刚好陷在假山的Y影里根本看不清楚样子。
「谁想杀自己的家人?我妹妹若有机会长大,我肯定对她很好,我把最好的都给她!」
少年斩钉截铁道。「我想!」
就你敢杀人?他心中不无嘲讽。
少年继续喃喃自语。「……我刚刚差点便拔刀杀Si他们!」
嗓子带着低沉的鼻音,他直觉少年不久前哭过——因为自己也是这样。
「但你没有吧?这就好……毕竟是一家人呢,再多的不是忍一忍便过去了……」被劝说的人沉闷半晌,竟不发一言走开。
他不自在地清一清喉咙,垂首,为小小的墓碑拨上土,做好最後的整理,默默垂泪之际,忽然间,那个人再次走过来,将手心捏着的小东西放在墓上。
竟是一只鸟,双翅软垂,已然Si透。
他刹那毛骨悚然。
少年说。「伊尔勒格主掌Si亡的国度,对他献祭,你妹妹才能得到美好的来生。」
梦到此卒然而止。
梳洗好,站在校场旁边的大棚子里,他也未完全摆脱脑袋里的莫名其妙。
假的吧?蹙着眉,凤别一脸复杂地看着太yAn底下,耐心地教霜序拉弓的律刹罗,问左右。「有没有听过伊尔勒格?」
正在与和因谈笑的仲孙行仲第一时间看向他,语调惊讶地反问。「Si神伊尔勒格?谁不知道?」
凤别「……」
和因飞快接道。「中尉不知道!」不知自己得意甚麽,迳自吃吃发笑。
「……」凤别没好气地抱住手,和因却走到他身边,亲亲热热地揽住他的脖子。
「想知道就先告诉我昨天夜里三表哥和你哪里去了?我昨天可被你们害惨了!那个甚麽琅琅全程恨不得把我活吃呢!」
他今日的衣着b平日更加华贵,一袭靛蓝sE的如意纹翻领开胯劲装,下着浅蓝条纹紧口K,白玉革带上垂七sE彩带,垂挂着各种镶玉嵌金的JiNg致小物,头戴雄鹰鎏金高冠,彰显出身尊贵,然而事实说明,再好的服饰也挽救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就是个流氓、纨絝,难怪在上京人见人躲。
凤别心里想着,脸上挤出一抹微笑。
「我想知道的总有人愿意告诉我的,至於昨夜……你的军棍还未领吧?如此抱怨翼王,就不怕再加罚?」
听他一说,和恩英气的脸便微微发青。
「一会儿要祭祖,总不能叫我的PGU痛住去见祖宗吧,就算是三表哥也得讲理。」
这边的和因低声嘟嚷,另一边仲孙行缩起三大五粗的身躯凑过来,声线充满敬畏。
「伊尔勒格是长生天的化身之一,是Si亡与地底之神,祂主掌地府,负责审判凡人,降罚於罪人,谁都逃不住过祂的审判。」
凤别这才想起他好像就是个萨满信徒,问。「仲孙参军也拜过伊尔勒格吗?」他往日只知道北戎人敬拜长生天,重大节日都会献上祭品,请萨满G0u通天地,却不知道除了长生天之外的其他神明。
「反正我不相信!」和恩抢着说。「伊尔勒格已经是很古旧的信仰了,除了神庙那些神神叨叨的萨满之外,近几十年都没听说有人对他献祭的,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见过他的神像都是按着猪的样子雕的……」
仲孙行脸sE丕变,大步冲到和恩跟前。「唏!你胡说甚麽!」
和恩一怔後旋即反喝他。「我说甚麽不行?」
「诋譭神灵就不行!」
「谁诋譭他了,明明就是长着猪头!」两人突然口角,瞧得棚内的人呆若木J。就连凤别也大感意外。
和恩出身显赫,父亲是一部之主,母亲碧大长公主更是出名的溺Ai么子,仲孙行一个靠军功上位的参军往日巴结他都来不及了,此时竟敢与他叫板?
「你骂我?你敢骂我?」和恩不愧是个骄横闯祸的主,两句後,中指已经递到仲孙行鼻子上去,仲孙行也是个冲动的,立刻举起拳头反击。
「停手!」凤别急忙上前劝止,一个箭步错身介入两人中间。「都是自己人,别动气!」
「阻住我,你让开!」
「中尉,别挡住他!就让我教训这不敬祖宗的货!」
两个大男人,一个用指尖戳他脸颊,一个压住他的背,身材不算高壮的凤别被推挤得脚步踉跄,狼狈不已,还好杜仲和杜杰两兄弟总算收到他的求救,一手一个捉住和因和仲孙行的後领,像捉猴子一样把两人左右分开,让凤别终於能松口气。
「喂……你g甚麽?杜杰,放手!」
先不管破口大骂的和恩,一边r0u脸,一边对着仲孙行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口没遮拦,你和他生气甚麽?」
「他诋譭伊尔勒格,不信萨满,大不敬!我要对大巫说!」仲孙行激动得浑身抖震。
凤别有些伤脑筋。
萨满与佛教之争在北戎存在已久,北戎几代皇后,甚至当年的文宗都笃信佛教,巨族富室争相仿傚,就连尊兄王府里也有个小小的佛堂供聂观音礼佛,萨满式微,神庙大巫也日渐低调,却没想到此时竟让他遇上一个虔诚的信徒。
瞧仲孙行一脸执拗,他一个甚麽都不信的唯有小声劝说。「你明知道碧长公主护短,和他闹,你就不怕改天一队娘子兵上门找你,想想连太子博都要赔礼道歉,到时多丢人?」
话说得好听,其实是暗地提醒他,和恩的靠山不是他招惹得起的,一介参军,能b太子博更强y吗?仲孙行听见後,骤然沉默下来,凤别假装看不见他身侧攥紧的拳头,好声好气地安抚他。「你瞧在碧大长公主份上,就让让他吧。」
背後的和恩还在嚷嚷不休,杜杰都快支持不住了,他脸上笑容一敛,喝道。「你打算在你三表哥面前打架吗?想想後果。」
大家总算想起律刹罗就在教场上,和恩双眼往那个方向一看,立马闭上嘴巴。凤别随着他看过去,见教场上看不清脸的律刹罗向着这个方向,对侍立右侧的内侍招招手,侧头说了一会儿话。
内侍开步跑过来,在棚子外便高声叫道。「中尉,大王请你过去。」
凤别瞪一眼已经噤若寒蝉的和恩。
「就该再加你几板子!」拂袖而去,一出大棚子,天上的太yAn便S下来,他有些难受地眯起眼,拖着脚步走到律刹罗身边。
「大王!」
律刹罗双手环抱肩膀,专注地看着霜序S箭。
「右腿再向後撇一点,左手伸直,右肘要平。」
嘱咐声里,一滴汗珠滑过霜序微红的鼻尖,手掌打开,箭瞬间离弦而去,堪堪S中十五步外的靶边。
凤别摇摇头,律刹罗却点头说。「很好,就是肩膀有点向左倾了,只差一点点而已,再练练就好。」
指尖在半空打个圈,把守在附近的两个银牌子招过来,吩咐他们继续陪霜序练习,模样充满耐心,连凤别瞧见都有些不是滋味,想不起多年前自己跟着他练箭的时候,他是否也是如此细心T贴。
正分神之际,律刹罗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你们刚才吵架吗?我站在这里都听见仲孙行的大嗓门了。」
凤别反应过来,抬头,与他的目光正好撞在一起,心里顿颤,连忙解释道。「没甚麽,也是……是我不对,忽然问起伊尔勒格的事,和因说了两句不中听的,仲孙行有点不高兴。」
本想随意敷衍过去,但话到半途,他心中一动,试探起律刹罗来。
律刹罗挑了挑眉角,缓步走到木架前,拿起一把铁铸的大弓在掌中掂量,泰然道。「和恩随了他娘,从小礼佛,拜大和尚,仲孙行却是圣山脚下隆德萨拉部的牧民出身,最是敬畏天神。」
想从他身上问出甚麽,怕是b叫和恩别得罪人更难。凤别暗忖着该怎样套他话的时候,律刹罗已经转过身去对旁边的人说话。
「御下不严,少将军见笑了。」
「翼王麾下各将率真自然,正正是我们的本X!」随着开口说话,毫无存在感的人忽然间便鲜活起来。
凤别不由得凝神视之。
正与律刹罗交谈的青年名叫寒日丹朗,是增格的外孙,之前已经见过。
他与律刹罗年龄相若,二十出头,仪表非凡,浓如刀裁的眉毛上额角饱满隆起,鼻如鹰钓,目若点漆,哪怕与凤表龙姿,神采焕然的律刹罗站在一起也不逊sE。
「你抬举他们了,就是一群吃饱没事做的!」律刹罗哈哈大笑,身子打侧,两条腿前後分开,拈箭开弓。
两条健臂将弓拉成满月,箭似流星落地,一矢中的,律刹罗气也没喘一下,七次伸手取箭,连矢而S。
七箭S出,百步外的红心转眼竖起一根根木条,似是刺猬。
到他S完後半晌,校场上骤然响起一阵掌声。
「好!」
「三表哥厉害!箭法通神!」
「七箭皆中!好!好!」
棚子里看热闹的众将纷纷大吵小叫,喝采声响之不绝,凤别一直摒息静气,到他垂下手,才回过神来,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浑身发光的男人。
寒日丹朗也拱手赞叹。「翼王好箭法!」
瞧模样倒是一脸真诚无伪,律刹罗乐於接受他的奉承,高兴得弯起眉眼。「听闻你是个神S手,JiNg通S技,二十能中十九,有兴致示范一下吗?」一边问,一边已经将弓递了过去。
「蒙翼王抬举,末将愿意。」双手接过弓,寒日丹朗道谢後,向前走了两步,从箭匣里拈起两枝长箭搭到弓上。
一次S双箭?增格的外孙竟如此自信?凤别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有些吃惊
只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依旧气定神闲,抬臂挽弓而S,两箭一前一後追尾而去,从刺猬众多的尖刺中间JiNg准穿过,直cHa红心。
弓满如月,箭似飞蝗,端是一个好字!
嗖嗖间,连续十箭S出,皆是一弓双箭,正中红心,律刹罗猛然喝采。
「好箭技!好哲别!」
「寒日丹朗谢翼王赞许!」寒日丹朗躬身拜谢,恭谨地将弓双手归还给律刹罗,律刹罗又是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将弓交给凤别,对寒日丹朗打个手势示意,便开始沿着校场踱步。
「听附近的牧民说,少将军帮他们修补民居,寻找丢失的牛羊,连别人不愿意理会的,你都愿意帮忙,自从你这一支驻守额尔汗原後,他们这两年的日子好过多了。」
「为民略尽绵力而已,不值得翼王在意。」
「别妄自菲薄,你箭技JiNg湛,谦逊有礼,b我手下一班莽汉子强多了!真不愧是增格的孙儿。」
「对……都是祖父教导有方。」寒日丹朗微微抿住嘴角,笑容顷刻间有些不自在,律刹罗瞧见了,自若地拉开话题,两人似乎甚为投契,谈笑好一会儿,寒日丹朗找着机会,问。「未知翼王对我外祖请求的……」
律刹罗显然知道他想问甚麽,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袭爵之事,由皇上作主,我没话语权。」
「……」见寒日丹朗刹那抿紧唇,他主动说。「老实说,你机会不大!除非嫡亲儿子嫡亲孙子全Si了,否则从未听过由外孙继承爵位,而你亲舅舅还活生生的,此事说不过去!」
寒日丹朗忍不住苦笑。「翼王明知道我小舅舅不可能袭爵。」
「所有人都知道!」律刹罗淡淡道。「我翻阅过你小舅摩诃编写的关於税收,以及解析齐国立国时几场大战的文章,他是个人才,然而他再聪明一个腿脚不便如何能袭爵?皇上如何放心由他领导龙卫?」
语气暗藏一丝惋惜,他口中的文章,凤别陪他看过,是不是纸上谈兵不得而知,但确实写得头头是道。特别是那几篇论大齐征天下文,JiNg彩得令律刹罗拍案叫绝,增格有此儿子本来无忧,可惜摩诃自十岁大病一场後,两条腿便坏了。
身残者不能袭爵——这条金科玉律之下,戎帝根本不需要再想其他拒绝的理由。
而增格眼看自己打拚了一辈子才得回来的军侯之位将无後继者,想到了自己流落在外面的外孙。
更难得这位外孙仪表不凡,又有将才,现在欠的只是一个恩准。
然而,那位残废的存在又成为新藉口,戎帝认为外孙不能越过亲儿子袭爵,准备再次否定增格的请求,现在只差白纸黑字的令。
一个残废的儿子,一个血脉疏远的外孙,两者加起来,简直是一个无法打破的轮回。
难怪寒日丹朗求到律刹面前来。
皱起眉,他英气的脸孔上难掩失望之sE。「我只是想在事情去到末路前,尽最後的努力,若连翼王也不能相助,还有谁能呢?」
律刹罗想了想,缓缓道。「难得你如此有诚意……我倒不是不能玉成此事,然而,你得给我一个确实。」
他顿了下来,扬眸盯着寒日丹朗,一字一字问。「袭爵的是你,还是你小舅?领导八千龙卫的到底是你?还是你小舅?我到底在帮助一个傀儡?还是一个将军?」
视线直视进寒日丹朗的眼底去,锐利得叫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嘴唇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