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到柳时易,于轩丽都能想起一个词——轩然霞举,是她永远要仰望的人?。
而此刻,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平视那抹霜白身?影,心口?却比仰望还要沉重。
不远处,容绵脱离开柳时易的桎梏,躲到父亲身?后,探出脑袋,“柳都尉想说什么,尽管说。”
为了?避免尴尬,她还干笑了?两声。
柳时易的行?为实?在古怪,不怪旁人?多?心。不只于轩丽误会了?,就连跟来的一众官员也误会了?,还以为他?要跟圣上抢女人?。
“柳国公喜欢那女子?难怪冒失将她的父亲救了?回来。”
“谁知道呢,待会儿让陛下知道,还不得闹出什么乱子呢,红颜祸水啊。”
由于是武将出身?,柳时易耳力极佳,将一众人?的议论统统听进耳里,方觉自己?冒失了?。
他?看着容貌,抱拳咳了?下,“能借一步讲话?吗?”
因着他?对父亲的恩情,容绵不想当白眼狼,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比划着“请进”的手势。
柳时易转身?对巷子口?的一众人?拱手道:“多?谢各位大人?相?迎,在下改日再邀诸位吃酒,今儿就请先回吧。”
明面儿上,众人?哪会拆他?的台,纷纷笑着拱手,还约了?吃酒的日子。
等人?群散去,柳时易随容绵走向府门,这才看见站在阴影里的一对主仆。
那个站在前边屈膝行?礼的女子
柳时易顿住步子,长眸晦涩,稍一颔首,匆匆掠了?过去。
于轩丽捏着指甲,想着跟容绵告辞,可容绵忙里忙外的,自己?不好打扰,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出于礼节,她还是没有不告而别,闷着头跟在最后面。
堂屋里,容绵让蒲儿上了?茶,又吩咐护院将门窗关好,一副认真聆听“秘密”的姿态。
“这回没外人?了?,柳都尉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容绵请他?入座,一把拉住想要避嫌的于轩丽。
对于柳时易的态度,容绵隐约觉得,并非关于男女之情,再者,柳都尉一直跟自己?保持适当距离,不可能突然对自己?动?情吧。
她坚信,柳时易对于轩丽的感情假不了?、淡不了?。
于轩丽淡笑一下,抽回自己?的手,“我是外人?。”
言罢,不顾容绵挽留,款步走出房门。
堂屋里只剩下父女俩和柳时易,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望着一开一翕的房门,容绵有点?尴尬,“那个柳都尉可以说了?。”
聪敏如柳时易,早已猜到了?容绵有撮合他?和于轩丽的想法,不觉挑眉,“过来坐。”
容绵慢吞吞走到主位落座,一脸戒备,“您到底要说什么?”
这一次,没等旁边的男人?回答,早已不耐烦的老酌抢话?道:“还能说什么,这臭小子要认我做爹,自然要把你当妹妹咯。”
“?”
老酌哼道:“他?想得美,我只有一个儿子叫阿若,旁人?谁也不能取而代之。”
轻轻刮掉盖碗里的茶沫,柳时易低眸道:“正巧,我也叫阿若。”
老酌语噎,狠狠剜他?一眼,“重名的多?了?!”
一旁的容绵倒没有父亲那么排斥,可还是惊的手抖,以柳时易的身?家,绝不会平白无故赖上他?们父女。
而且,父亲确实?说自己?有一个儿子。
“柳都尉的意思是,”容绵咽下嗓子,不确定地歪头,“你是我”
柳时易接话?道:“我是你亲哥。”
那天午阳正浓,有三缕挤进窗缝,汇成了?一条直线,直直照在老酌的衣襟上。
那衣襟里面,装着他?妻子的一根发簪,也是妻子留给他?的最后一道念想。
虽不记得妻子是谁,但老酌总是觉得,这根发簪如同长桥,搭起了?与?妻子的关联。
不知是那发簪太?过晶莹还是怎地,竟在日光下散发了?翠绿色的光晕,吸引了?容绵的视线。
“爹爹。”容绵指向老酌的胸口?,“那是娘的簪子?”
老酌宝贝似的拿出来,点?点?头,“从你失踪后,我就一直将这个带在身?上。”
他?生怕女儿不见了?,妻子的遗物也不见了?,那他?在世间哪里还有方向可寻。
倏然,手里的簪子被人?抽走,老酌蹦跳起来,怒不可遏:“我的,我的,我的!”
柳时易避开他?的抢夺,仔细打量着簪子,眼眶忽然湿了?,“这是娘亲的。”
老酌没顾及他?的情绪,猛地扑过去,将他?扑倒在绒毡毯上,“臭小子还我!”
不懂父亲为何就是不认自己?,柳时易也来了?火气,握紧簪子不还。
老酌急得不行?,生怕他?不小心折断簪子,气得抡起拳头,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颧骨上。
柳时易闷哼一声,起身?避开了?第二拳。
别人?家认亲都是温情脉脉,可能只有他?们柳家鸡飞狗跳了?。
容绵跑上前拉架,横在两人?之间,张开双臂挡在柳时易面前,“爹爹,我信!”
这一拳,老酌说什么也砸不下去了?。他?暗恼一声,跺了?跺脚,“添乱。”
容绵上前安抚他?的情绪,随即转身?看向柳时易。
兄妹俩相?顾无言,室内陷入沉寂。
容绵细细打量着男子的眉眼,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有着很深的双眼皮,眼尾上挑,勾勒出一丝韵味。
他?们的眼睛很像。
再看他?的鼻子,鼻梁高挺,鼻翼小巧,与?父亲的鼻子极像。
再观他?的
容绵仔仔细细打量一圈,才惊觉,在长相?上,他?和他?们父女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你真是我哥?”
小娘子握住粉拳,眼含期翼地问道。
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对他?有种莫名的崇敬,平时以为是由于他?的能力,此时想来,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牵引,血浓于水的相?吸。
潜意识里,她笃定他?不会骗人?。
这一日对容绵而言是特别的,苍茫变迁,故人?重逢。
入夜,宋筠合上最后一本折子,由季喜伺候着捏肩。
他?闭眼靠在椅背上,问道:“宅子那边的消息确切吗?”
季喜轻缓道:“准确,柳都尉确是亲口?承认,自己?是容姑娘的兄长。陛下准备何时召见他??”
按理儿说,柳时易绝处逢生回到长安,是该立刻见驾的,可圣上迟迟不开口?召见,旁人?哪敢擅作主张迎其入宫。
宋筠缓缓睁开深眸,凝着宫门外的一排排宫灯,陷入沉思。
当年生母与?柳家二郎有染,牵连了?柳氏数十口?人?的身?家性命,柳家大郎柳升和他?的夫人?更是被太?上皇送了?人?头。这笔账虽已落在泛黄的记忆中?,以为再也无法算清,而此时此刻,却要面对柳升尚在人?世的真相?,更甚他?的女儿,还是自己?的心上人?。
此事甚是棘手,宋筠捏了?捏发胀的颞颥。
原来,娇娇软软的容绵是在沙场上出生的。很难想象,柳夫人?是在何种绝望下护住女儿性命的。
柳升必然也目睹了?那一幕,若他?没有失智,会原谅皇家吗?
生母造孽,生父又何尝不是,可种种因果?,还要他?来买账。宋筠怅然喟叹,倒是希望老酌一直糊涂下去。
不是不能承受柳家人?的愤怒,而是怕他?清醒过后承受不来现实?的残酷。
妻子含怨离世,女儿嫁给了?“仇家”的儿子。
“季喜。”
“奴在。”
宋筠半垂眼帘,面无表情地问道:“传太?医院院使来。”
季喜蹙眉,“陛下可觉哪里不舒服?”
宋筠微掀薄唇,讷讷道,“必要时候,朕希望老酌永远不要记起当年的事。”
若是那样?,是会省去不少麻烦,至少在陛下和容姑娘之间,不会有因为老酌所?起的波折,可这样?对柳家父女公平吗?
季喜点?头,“奴明白。”
宋筠何尝不知这样?对柳氏不公,可老酌像会随时爆发的山洪,不得不防。
眼前不自觉出现容绵的一颦一笑,若她知道他?为了?现状彻底抹去老酌的记忆,会怨恨他?吧。
无论旁人?怎么评价他?,他?最不想从容绵口?中?听见失望两个字。
“等等。”
在季喜快要迈出门槛时,宋筠叫住了?他?。
罢了?,顺其自然吧。
“传柳都尉进宫。”
宫门外,侍卫疾步跑到等候已久的柳时易面前,将人?请入宫中?。
为友十几载,柳时易对宋筠较为了?解,也知道他?现下在顾虑什么,同门师兄弟无需多?言,心思的传递都在对视的目光里。
等柳时易从宫里出来,低眸微微一笑,与?自己?料想的一样?,宋筠选择正视那段不堪的过往。
回到宅子,柳时易与?容绵商量,想要带老酌进宫见驾。
容绵已从兄长的口?中?得知了?当年的真相?,心中?五味陈杂,可她不怨宋筠。
宋筠也是受害者啊。
“那哥哥要带父亲进宫吗?”
柳时易点?点?头,“不必担心,陛下什么性子,你也了?解,绝不是锱铢必较之人?。”
容绵倒不担心宋筠会对付父亲,恰好相?反,她担心父亲知道真相?后会伤害宋筠,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桩皇室和柳家的恩怨,也该当面说清了?。
“可父亲心智不全,我怕事与?愿违。”
对于这点?,柳时易在乘船的途中?就思量再三,“若父亲一直想不起来,天不遂人?愿。若父亲在熟悉的环境想起了?什么,我们就跟在一旁,做应急补救。不管怎样?,还是让父亲进宫一次吧。”
容绵点?点?头,扭头看向倚在榻上呼呼大睡的父亲,杏眼溢出担忧。
次日一大早,就有马车候在府外,专程接他?们三人?入宫。
老酌身?穿一袭灰色锦袍,手里拿着小铜镜,一路上都在照啊照,时不时还会发出窃喜的笑声。
许是被自己?的容貌俊到了?。
下了?马车,容绵握着父亲的手,一步也不远离,直到见到宋筠和一众花白胡子的老将,才悄悄退到柳时易的身?后。
宋筠身?着龙袍,站在玉阶上,透过众人?头顶看向躲在一旁的小妮子,心中?闷涩,“过来。”
容绵扭头看向一旁,假装没听到。
柳时易温笑着上前半步,不知是否有意,完完全全挡住了?宋筠的视线,朝宋筠行?礼。
视线,面露不悦道:“这些老将都是柳将军当年的旧部?,或许能唤回柳将军的一些记忆,姑且一试。”
话?音落,旧部?们簇拥上前,将瞪眼的老酌团团围住,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真是大将军啊!”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将军,卑职无憾了?!”
“将军,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看着密不透风的人?墙,老酌握起铁拳,想要把他?们全部?打飞。
容绵想要上前安抚父亲的情绪,被季喜拦下,“姑娘还是给柳将军一点?时间,有柳都尉在这儿,不会出差儿的。请先随咱家去往后殿,陛下有话?跟姑娘讲。”
容绵想着,也许宋筠想谈及皇室和柳家的恩怨,若是与?她就此一拍两散,那便是无缘吧。
与?柳时易打了?招呼,容绵看向季喜,“劳烦季公公带路。”
季喜笑笑,引着她走向侧门。
倏尔,柳时易忽然想到什么,低声唤道:“囡囡,待会儿我去接你,别跟陛下回寝宫。”
若容绵不是自己?的妹妹,自己?断然不会管她和帝王的私事,可如今就另当别论了?,柳家的女儿是要风光大嫁的,绝不能无名无分跟着谁,帝王也不行?。
容绵愣住,“哥哥刚刚叫我什么?”
兄长为何会唤出她心底最恐惧的名字?难道兄长也认识囡囡?
柳时易失笑,觉得一两句话?说不清,于是道:“稍晚再跟你解释,快去吧。”
容绵揣着忐忑的心来到后殿,见宋筠半散着长发站在花几前,侍弄着盆景,心中?苦涩,若是换作前些日子,她定然肆无忌惮地走过去环住他?的腰,然后撒娇似的询问他?盆栽的品种,可如今……
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她像模像样?地福福身?子,“民女参见陛下。”
修建枝桠的动?作微顿,宋筠淡淡“嗯”一声,让季喜关门。
季喜很有眼力见儿地躬身?退了?出去,给他?们留下了?独处的机会。
容绵抓了?抓百褶裙,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犯了?错等着被夫子训斥的童生。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宋筠放下铰剪,走到铜盆前净手,“过来,伺候朕擦手。”
那冰凉凉的语气,是在发号施令啊。
容绵握住粉拳,赌气不过去,要杀要剐随便他?!
使唤不动?她,宋筠嗤一声,兀自擦了?手,转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起来。
被他?强大的气场所?摄,容绵刚要退开,后腰不知抵上了?什么,紧接着整个人?落入一抹怀抱。
容绵下意识抬手抵在他?胸前,俏脸上满是不解。
一墙之隔,他?想胡闹不成?
宋筠将她紧紧锢在怀里,侧头认真问道:“若是没有囡囡,仅是宋、柳两家的恩怨阻挡在咱们之间,你愿意为我跨过阻隔吗?”
容绵推他?推不开,怒着一张小脸,斩钉截铁道:“我不愿意。”
宋筠笑,笑意薄凉,因着她抗拒的力道向后退了?半步,稳住身?形后将欲跑的小丫头捞回怀里,俯身?吻住。
“唔”
容绵推拒的同时,不忘瞥一眼连着前殿的墙壁,生怕外面的人?听见声音。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低声警告道:“让那些老将发现陛下如此纵欲,陛下要如何挽尊?”
那声音自两人?的唇瓣溢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宋筠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亲吻,不给她嘀咕的机会。若是真的让人?听了?去,老臣们也只会默默退开,哪敢当面指手画脚。
等把人?亲的气喘吁吁,他?才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为我努力一次?”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额角,容绵偏头避开,压着唇线道:“让囡囡去努力吧,我才不要为你努力。”
有囡囡呢,还要她做甚?难不成想要她们两人??
贪得无厌!
“气话??”宋筠搂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容绵快被他?气疯了?,前殿那么多?人?,那么多?双耳朵,万一这边有个风吹草动?,明儿传出宫外,她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你快放我下来。”
宋筠不理会,抱着她走向供帝王休憩的床榻,将人?扔在上面,就听见床板发出“砰”的一声响动?。
容绵吓得坐直身?子,生怕外面的人?问起屋里的情况。
相?比她的紧张,宋筠淡然的多?,慢慢坐在床边,勾起她一绺长发把玩在指尖。
容绵发现,他?在她面前愈发的无赖,无赖的有些可恶,“臭混蛋。”
冷不丁被骂,宋筠哂道:“为何骂我?就因为一个虚无的囡囡?你这醋吃的够可以啊。”
容绵瞪他?一眼,“若我每晚都梦见一个男子,梦里还会呢喃他?的名字,甚至与?他?你会怎么做?”
宋筠冷笑道:“我会要了?他?的命。”
答话?时,男人?眸光阴鸷冷郁,透着杀气。
察觉出他?并非说笑,容绵不寒而栗,坐得离他?远了?些。
宋筠握住她的小腿,把人?扯过来,抱坐在腿上,“放心,只杀他?,不杀你。”
容绵气得想咬他?,“只准你梦见囡囡,就不准我梦见别的郎君,凭什么?”
“凭你只能属于我。”
凭我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