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璀璨日光映在纸糊的步步锦轩窗上。
容绵卷起帘栊,趴在窗框上欣赏春景。每到宁静的下午,她就喜欢离开濩落街坊,来到竹苑静听鸟声。
竹屋的对面有一条浟湙溪水,溪水旁种着一颗粗壮的柿子树。每当柿子成熟时,父亲都会把最大个儿的留给她。
想起父亲手捧柿子的模样,容绵从心底里感到温暖,若自己真是容家骨肉,可能连最朴拙的亲情都失去了。
蓦地,屋里传来咳嗽声,拉回了容绵的思绪。
那人醒了。
容绵从柜子里拿出一双靸鞋,走到矮脚榻前,没好脸儿道:“你的靴子太破了,我给扔了,先穿这个,回头我给你纳一双。”
适才梦靥,这会儿脸色煞白,宋筠捂着胸口坐起身,“你束缚我自由,要靸鞋何用?”
容绵将靸鞋摆在脚踏上,晃着腰间的络子,颇为娇蛮道:“你最好对我恭敬一点儿,我现在是你的主人。”
这话不知触动了宋筠哪根心弦,只见他眸光愈冷,紧紧攥着气人的小娘子。
被他眼中的凛冽摄了一下,容绵扬起下巴,“看什么看,你不是徐府的仆人么,没被使唤过?”
对方明显带着试探,宋筠没有搭茬,盘坐在榻上闭眼调息。
想起裙裾上洗不掉的血迹,容绵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以后都不能再穿了,“记住,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我指哪儿,你打哪儿。”
宋筠开口道:“做我的主人,总要先报上姓名。”
容绵并不为自己姓“容”感到骄傲,但还是如实道:“好说,本小姐姓容名绵,平日里住在南城容府。”
南城容府容绵
宋筠恍然,这就很好解释她手中为何有《玄帖》了。
徐茗衍曾是宋筠的伴读之一,两人和骁卫军军师柳时易同拜一位翰林学士门下,全是师出同门。
徐茗衍曾主动提过自己定了一门亲事。
想到此,再看容绵时,宋筠眼底多了一抹深意,“你是徐大公子的未婚妻。”
容绵也不卖关子,半眯漂亮的眸子,“别想以此证明自己是徐府的人,我才不信。”
宋筠不怒反笑,“你可知,徐大公子为何娶你?”
因为卦象。
说出来多少有些汗颜。容绵假怒道:“主子的事,不是你这个小奴隶该管的。”
宋筠点头,“如你所愿。”
既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也没必要讲出心中所疑。
熟悉徐茗衍的人都知道,徐茗衍心有所属,苦恋多年,岂会因为卦象就另娶她人。
但反过来说,他不是徐茗衍,并不知道其心中所想,或许对那段感情早已放下,想要开始新的人生。
看宋筠老实了,容绵没再多言,与父亲道别后独自回到容府。不比容府的嫡出小姐,容绵更像府中放养的野猫,不会受到太多限制。
沐浴后,容绵挽袖研磨,准备给徐茗衍回信。
既然两人已经定亲,来往书信并不为过。再者,她想通过徐茗衍打听一下宋筠的情况。
小楷隽秀工整,下笔谨慎考量,生怕言辞不慎,被满腹经纶的大表哥笑话。
这时,丫鬟小盈走进来,福福身子,“小姐,大小姐要参加十日后的牡丹灯会,想借用一下你的兔子。”
她口中的大小姐,就是容府的嫡出小姐容斓。
容绵抬眸,“借兔子作甚?”
小盈笑道:“大小姐想做一盏兔儿灯,估计是拿小姐的兔子做原型。”
容绵没有生疑,指向不远处的箱笼,“在那里面,自己去拿。”
小盈拎起白兔后颈,快步离开。
等写好信,容绵翘腿趴在双翼雕花榻上翻看《玄帖》,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
乔氏进来时,发现榻边摊放着一本书籍,走过去捡起来,看了一眼书面,漠着脸摇摇头,“绵绵。”
容绵睁开杏眸,见养母过来,立马清醒,“娘亲有事找我?”
乔氏将书籍放在一旁,疑惑道:“这是什么书?老爷不是让你学习女诫吗?”
容绵一点儿也不想学女诫,却又无法当面拂了养母的意思,柔声解释道:“这是大表哥叫我回来好好研读的占卜书籍。”
一听这话,乔氏立马眉开眼笑,“既是这样,那你可要多上心。明儿一早,我们给你请的夫子就会过来,书上不懂的地方,你勤着问问。”
“女儿记下了。”
送走乔氏,容绵去往容斓的院子,想把兔子要回来。
当她走过荷花池的漂台,打老远就听见了缤兰园的热闹。容斓和丫鬟们聚在庭院内嬉戏,好不热闹。
哪像自己的蕙兰园,快要对影成三人了。
“阿姐。”
站在石拱门前,容绵轻轻唤了一声。
被众星拱月的容斓瞥向门口,眉眼微微上挑,一瞬不瞬地凝着这个寄人篱下的养妹。
原本对容绵无需礼遇,哪曾想,这丫头竟入了大表哥的眼,成了即将飞上枝头的金丝雀。若非自己早已许配给临城的商户,这徐家长媳的位置,哪儿轮得到她!
越想越气,容斓勉强挤出一抹笑,“妹妹找我?”
容绵走过去,看着身着妆花缎锦裙的女子,问道:“我的小兔子呢?”
容斓扶了一下鬓上的绢花,心里冷哼,若是两人对调身份,自己一定不会如她一样小家子气。姐姐想借用一下兔子,妹妹不是该双手奉上么,哪还有来讨要的道理,真是不懂人情世故,日后嫁入徐府,有的是苦头吃。
“那只兔子啊,”容斓故作惋惜,以香帕掩鼻,“那会儿锁在笼子里,哪知道它自己跑了。”
容绵敛眉,环顾四周,根本没瞧见兔笼。
见她如此紧张,容斓握住她的手,“是下人粗心,没看住兔子。回头姐姐还你一只,别生气啊。”
人在屋檐下,哪能因为一只兔子跟家主的女儿甩脸子,容绵捏着粉润的指甲,道:“丢就丢了,是它没福分留在府中,姐姐不必自责。”
话音刚落,她明显察觉到对方露出了得意的笑。
回到卧房,容绵面无表情地躺在榻上,见小盈耷拉着脑袋走进来。
“跑去哪里偷懒了?我的兔子呢?”容绵叫住她,一脸的不高兴。是她把小兔子抱走的,就该由她完璧归赵才是。
小盈探头看了一眼外面,合上门,“小姐,兔兔子被大小姐炖汤了”
仿若一道惊雷炸开在心尖,容绵惨白着脸坐起身。
那只兔子是父亲送给她的,自小养在她身边。
叩紧榻沿,容绵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小盈,“去把容斓的珍珠鸟放了。”
“这”小盈赶忙摆手,“若是被逮到,大小姐是不会放过奴婢的。”
容绵冷声:“你若不去,我也不会放过你。”
自己是容绵的陪嫁丫鬟,日后是要跟着容绵出嫁享福的,小盈一咬牙,拉开门走了出去。
容绵心里委屈,又没办法同养父养母告状,只能一再忍受容斓的使绊子、摆脸色。
走到铜盆前掬了一把凉水拂面,容绵拉开门,无视门侍的阻拦,独自去往后山。
逶迤通幽的山涧小路上,清晰可闻泉水的叮咚声。一缕缕银色月光,被参差不齐的枝桠遮挡住光亮,在山涧中形成隐隐绰绰的碎光。
来到小竹屋前,容绵没有打扰父亲休息,一个人坐在坡阶上,双手托腮仰望夜空。
竹屋的外间内,宋筠正靠在墙上静思,忽然瞥见窗外的身影,随手拿起斑竹发簪掷了出去,正中那抹身影的后脑勺。
“啊。”
被冷不丁偷袭,容绵吓得一激灵,快速扭头,从半阖的支摘窗中瞧见了始作俑者。
拿起地上的发簪,容绵走到窗前,小声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主人的?”
宋筠淡道:“你经常半夜过来?”
坐坐就走?
容绵将簪子丢回榻上,“主人做什么,用得着小奴隶管吗?”
小娘子比白日里娇蛮许多,眼眶红红的,像是受了委屈找他当出气筒呢。
没有理会她恶劣的态度,宋筠指了指自己,“人有三急,不得不管,我要出恭。”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容绵耳根烧了起来,羞臊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要出恭,关我何事?”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宋筠眉眼淡淡道:“是你绑缚我的。”
容绵羞得直跺脚,“榻脚又不是不能挪动,你自己解决。”
说完扭头走向坡阶,不再搭理他。
宋筠慢条斯理地抬起榻脚,扯出锁链,慢慢向湢浴走去。锁链的碰撞声在深夜中尤为突兀。
然而,即便锁链的一端可以拆卸,但另一端仍牢牢系在两只脚踝上,想同寻常人那样行走,是做不到的。
从湢浴出来,宋筠走在容绵身后,弹出指尖的水滴,溅在小娘子的后颈上。
容绵扭头,瞪了他一眼,却被月色中的男子晃了一下,瑰容琦韵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一个大男人长得也太俊美了,容绵腹诽,忽然意识到自己定亲了,不能乱瞧其他男子。
不知她心中所想,宋筠道:“我再提醒你一次,现在不让我离开,日后惹火烧身,不要后悔。”
容绵犟道:“我和我爹一穷二白,有什么好后悔的?安心教我读书,若是再有鬼主意,我才会让你后悔。”
宋筠似乎笑了一声,笑意丝丝凉凉,不再做多余的劝说。
几日后,一只白羽红喙的小鸟落在柿子树上,“咕咕”叫了几声。
就不知,这是容斓丢失的那只笼中鸟,还是宋筠养在长安宫里的珍珠鸟。
作者有话要说:宋筠:小妮子,不让我走,那就别怪我以后强取豪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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