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场的住处破旧简陋,屋子里除了春凳和木桌,再不见其他摆件。
在外间踯躅一会儿,容绵戴上幕篱,随管事走进稍间,从灰头土脸的一众人里,一眼找到了靠坐在角落的男子。
较之昨日,男子衣衫更为褴褛,像是被刀刃割划所致。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伛偻老人,病病殃殃,看样子熬不了几日。
听管事的说,这间屋子的奴隶都是病患,给点银子就能带走,除了容绵要想要的这个人。
眄视一眼缄默不语的男子,管事习惯性掏出鞭子,“算你走运,有个姑娘要带你走。”
男子眼帘未抬,很像遗世独立又被凡尘缠绕住脚踝的白鹤。
从第一次见到他,容绵就觉得他像大雪初霁时伫立在冰河上的鹤,展翅可傲视苍茫,不该被肮脏所染。
推开管事,容绵拉起窬裙,蹲下来问道:“还记得我吗?”
茉莉花香飘入鼻端,髣髴缤纷春日里的一缕陈酿,能麻痹感官,遗忘被出卖的滋味。瞥了一眼像兔子一样的小娘子,男子沙哑开口:“不记得。”
容绵有些尴尬,挠了挠鼻尖,从袖管里掏出《玄帖》,在他眼前晃晃,“有印象了吗?”
她心想着,这人真冷傲,比高岭上的昙花还拒人千里,若他还说不记得自己,自己就不管他了,洛阳又不缺教书先生。
见到《玄帖》,男子总算有了反应,抬起骨节分明的右手碰了碰书脊。
容绵心中一喜,“那你是记得了。”
“嗯。”
这人多少有些别扭,看他的神情,分明是记得昨日的事。容绵没有较真,凑近他几分,“我且问你,除了占卜,你还会教书吗?我指的是科举。”
男子避开她的气息,偏头轻咳一声,“你想要达到何种水平?进士、贡士、举人、秀才?”
容绵抠了抠裙裾上的兔儿刺绣,心虚道:“不用那么高,童生就行,凡事要循序渐进。”
男子闭闭眼,掩盖住眼底的锐利,“会教。”
容绵满意地点点头,起身看向管事,“这个人,我要了。”
恰好有人推开房门,放任一缕缕暖光倾注,投在男人的脸庞上,那两片染了血迹的薄唇紧紧抿着,带着破碎的凄美感。
就这样,容绵以一篮子草鱼换回了一位夫子,可夫子病重,走不动路,容绵不得不将轿子让给他,自己徒步走在喧闹的街市上。
街市上店铺林立,店家们不遗余力地招揽着生意。
路过一家布庄时,容绵叫停轿夫,“你们靠边儿歇歇,我去买点东西看好他。”
说完,蹦蹦跳跳走到布庄的账台前,叩了叩面板,“老板,店里有便宜一些的成衣吗?”
那人衣衫不整,需要为他好好捯饬一番,也不枉师徒一场。或许打心底里,容绵不觉得他是“买”回来的奴隶,而是授人以渔的夫子。
店家从角柜的最下面取出几套成衣,“姑娘选选吧,要是看不上眼,还有布料好一点儿的。”
容绵撑起一件短褐,摇摇头,那人太高,这衣衫怕是遮不住他的胯骨。
店家抱来另外几件,面料是江南所产的绸缎,一看就价值不菲。
圆润的指甲捏住一件衣袍的缘襈,容绵问道:“这身衣裳怎么卖?”
店家笑着开价,容绵试着还价,最后拎起一身霁蓝色长袍走出布庄,先前鼓鼓的钱袋空了不少。
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容绵身后,当路过一家混堂时,被容绵叫停。
小娘子拿出铜钱,让轿夫扶男子进去沐浴,又把新买的成衣塞给男子,“拿好。”
高大的身躯微微轻晃,男子盱睢一眼,捂着胸口走进混堂。
等待的功夫,容绵走到对面的摊位,点了一盘小酥肉和一份牡丹燕菜,自顾自吃起来。
小半个时辰过去,混堂的帘子被人挑开,一抹霁蓝身影缓缓走出。
男子瑰容玮态,身姿颀长,配上一件得体的长袍,吸引了不少路人。
容绵嘴里含着白胡椒汤底,愣愣看着对方,感觉他比自己在长安看到的任何权贵都要矜贵,包括徐茗衍。
像是习惯于被注视,男子泰然自若地走到摊位前落座,没有要点菜的意思。
容绵懂囊中羞涩的窘迫,朝摊主招招手,“再来一份焖面和丸子汤。”
摊主端来饭菜,又收走她两个铜板。容绵颠颠钱袋,告诉自己不能太吝啬,既是学课业,就要对夫子以礼相待。
将焖面和丸子汤推到男子面前,容绵莞尔道:“饿了吧,请用,别客气。”
热乎乎的饭菜摆在面前,男子静默一晌,执起筷箸,尝到了咸淡味,这是偷偷乘船潜入洛阳以来,吃到的第一口饭菜。
见他动了筷箸,容绵翘起唇角,双手托腮道:“我打算把你安置在一处小苑,与我阿爹住在一起,我会隔三差五过去找你。阿爹人很好,你不必担心处境。”
男子抿了一口清汤,吃相优雅,“你不问问我的来历,就将我带回府中,不怕引狼入室吗?”
面前的小娘子梳着凌云髻,髻上斜插一对烧蓝发簪,与颈上的烧蓝鎏金璎珞交映搭配,为俏丽的容颜添了一抹贵气。观其衣着打扮、容貌言谈,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可她到了及笄的年岁还未接触四书五经,大抵不会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多半是家底颇为殷实的商家女。
这样一个娇憨单纯的丫头,为何要掌握晦涩难懂的《玄帖》?
男子状若无意地问道:“你与长安徐家是何关系?”
容绵瞠起杏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知徐家?”
“《玄帖》是孤本,是徐家先辈花费毕生精力所著,乃传家宝。”
传家宝
容绵更加摸不透徐茗衍的用意,两人还未成亲,他却将传家宝送给自己,不怕她悔婚吗?然而,此刻还有她更加疑惑的事情,“你是何人?”
男子叩动粗瓷碗沿,随口道:“徐家的仆人。”
容绵惊诧,“你是徐家人?那你为何沦为奴隶?”
男子扯了一下嘴角,“仆人和奴隶有何区别?不都是一群身不由己的人。”
这话让容绵回答不上来,她抓抓垂在腿上的宫绦长穗,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流落洛阳成为奴隶?”
由于太过专注自己的问题,她身体前倾,使得衣领下的锁骨暴露在了男子面前。
男子移开视线,淡声道:“那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你随身带着路引了吗?”
路引是官府印发给百姓的通关凭证,而签过卖身契的婢女、优伶、妓子、奴隶只能靠契主的关系进出城池。
容绵点点头,“带了。”
“能带我出城一趟吗?”男子凤眸微转,落在容绵娇俏的脸蛋上,“我随身的玉佩不慎丢失,想去码头找找。”
小小一枚玉佩哪里那么好找,况且已经很多天了,再说,他的话未必可信。可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面庞,容绵于心不忍,暂且放下心中所疑,道:“好,我带你出城。”
“多谢。”男子摩挲着指腹,敛起眼底复杂流光。
喝完一碗汤,容绵用绢帕擦拭嘴角,“现在你该告诉我,你为何从徐家仆人沦为奴隶了吧。”
这小娘子如一匹未经染色的白娟,不该陷入勾心斗角中。可眼下未脱离被追杀的困境,告诉她实情,只会将她拉入深渊。男子咳了下,垂眸道:“得罪了府中大公子。”
他口中的大公子即是徐家长子徐茗衍。
再霁月风光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容绵一直认为世间无完人,自然不会觉得徐茗衍能海纳百川,容忍身边人的过错或离心。
“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以指尖蘸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字,解释道:“我没有姓,单名一个筠字。”
宋氏皇族,处于泥船渡河的节骨眼,怎可随意向外透露名讳和身份。
宋筠默叹,蜷起修长手指。
桌面上的“筠”字,银钩虿尾,颇有颜筋柳骨,让容绵更为怀疑,“你不是徐府的仆人,你是徐府的门客吧。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阿筠?会不会显得太过亲昵?还是唤他先生吧。容绵下定主意,露出一抹浅笑。
宋筠回道:“随意。”
出城与进城一样,人流拥挤,轿子根本挪动不开。无奈之下,容绵带着宋筠走进人群,静等官兵盘查。
宋筠胸口不适,身体向侧踉跄,幸被容绵扶住。
“你怎么样?”
宋筠扶额,揉了揉两侧颞颥,“无碍。”
两炷香后,两人走到门侍面前。容绵递出路引和奴隶场为宋筠开具的卖身契。
门侍没有怀疑,将他们放行。
城外不比城内繁华,路上没几个人,但依然能闻到牡丹的香气。可纵使城中开满牡丹,宋筠还是闻到了馥郁的茉莉香。
是容绵身上的清香。
宋筠没有在意,带着容绵去往岸边寻找玉佩。
停泊在码头的客船即将起航,船员站在艞板上清点登船者的人数。
宋筠瞥见登船的人群中,有一男子与自己身量极像,又是孤身一人宋筠忍着伤势转身,对正在低头寻找玉佩的容绵道:“抱歉。”
容绵抬起头,不明所以,刚要问他为何道歉,脖颈蓦的一痛,整个人向后仰去。
抬手拉住晕倒的姑娘,宋筠将她扶到树荫下,冷峻的面容不带任何情绪。
他被刺客追杀至渡口,不得已跃上容绵所乘的船只,可幕后的三个主谋在长安亦有眼线,他不能留在此地。
被追杀时,他沿途留了不少记号,相信他的心腹能够按着线索寻到码头,可他们无法辨认他登了哪艘船,只能在码头徘徊,以便随时接应。
将容绵背上的幕篱取下,戴在她的头上,宋筠起身,朝锁定的目标走去。
虽然这么做不太地道,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宋筠靠近那个年轻人,可还未采取行动,颀长的身姿突然趔趄,随即视线模糊,“砰”的倒在地上。
树荫下,容绵睁开眼缝,斜睨倒地的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宋筠:媳妇不让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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