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晖,映入窗牖,照在女子恬静的睡颜上。十五六岁的容小娘子趴在案几上,微张檀口,处在梦境中。
梦里,他的未婚夫徐茗衍,正在与一名宫妃打扮的女子纵欢,两人的脸上带着餍足的笑。
然而,徐茗衍位居钦天监国师一职,光风霁月,被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是绝无可能与宫妃厮混的。
容绵悠悠转醒,揉了揉眼帘,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养母乔氏的身影,登时一激灵,捧起案几上的《女诫》朗读起来。
看她只是做做样子,乔氏沉气,略有不满道:“徐老太君对你这个准孙媳不太满意,你不好好学规矩,嫁去长安只有挨罚的份儿。”
容绵是洛阳渔业大户的养女,寄人篱下,总是要看人脸色。唯一让养父母刮目相看的,就是她的婚事。
说起来有些玄虚,徐茗衍是通过卦象判断出,今生要娶的女子正是舅父家的养女容绵。两家家主一拍即合,定了亲事。
徐家是占卜世家,男丁均在朝廷任职,虽品阶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官宦人家。比起容家,门第不知高出多少。
这桩婚事,让容绵在府中地位提升不少,连带着养母也时常对她笑了。
可成亲前,她被安排的功课甚多,还被徐茗衍加塞了一本解读五行八卦的书籍——《玄帖》。
这本书晦涩难懂,每每读之,甚是头大。可身为占卜世家的准儿媳,怎么也要做到倒背如流。
容绵单手支颐,盯着支摘窗外的青翠景致,很想去洛阳城外踏青游春。
这么想着,她也这么做了。
南城门旁,官兵正在检查进出行人的路引。除了奴籍者,其余人都要接受盘查。
之所以不敢盘查奴隶的身份,是因为洛阳城中有一座很大的奴隶场,隔三差五就会接受一批来历不明的奴隶。据说幕后场主是掖庭局的大太监、老皇帝的宠宦,任谁都要给足其脸面。
检查完容绵的路引,官兵摆摆手放行。
大周民风开放,女子出行不必佩戴幕篱。容绵摇着缂丝蝶舞团扇,带着丫鬟小盈走进门洞。
小娘子肤白貌美,鬓发如云,往那儿一站十分打眼,吸引了不少目光。
只见她颈上戴着璎珞项圈,胸前系着双耳结扣,乖乖顺顺,像从仕女图中走出的倾城绝色。
也就这么一盏茶的功夫,进城的方向驶来一辆马车,马车里载着十来个奴隶和看守者,看守者手里拿着钢刀,看起来不近人情。
听说这批奴隶,是从长安走水路押运过来的。
瞧见奴隶步下马车,人群纷纷避开,有甚者更是捏住鼻子,露出嫌弃的表情。
奴隶中,有一人身量颀长、面如冠玉,即便浑身是伤、透着病相,也难掩矜贵之气。
容绵侧眸,偷偷打量起那名男子。明明是翩翩玉公子,怎会沦为奴籍?难道是朝廷流放过来、不能透露身份的罪犯?
怔忪间,男子倏然望了过来,深邃目光似絪缊着一层薄雾,叫人窥探不出他的情绪。
阳春三月,容绵感觉阵阵寒噤,赶忙扭回头,却又觉得他有点熟悉。
这时,两名饥饿的奴隶因为一个馒头动起手来,瞬间扰乱了进出城的秩序。
因怕染了他们身上的血污,百姓们仓皇避让,引起了骚动。
人流攒动,容绵与小盈被挤在门洞两侧。
小盈急得跳脚,“小姐当心!”
容绵反倒冷静,让她在对面等着。
比肩接踵,容绵抱臂护住自己,一点点向后退,云纹绣鞋不小心踩到了谁的脚尖。
“抱歉。”
容绵转身致歉,却发现是那名男子。
与此同时,一个膀大腰圆的老者摔了过来,看起来像是被人撞倒,实则是想借机敲诈一笔。
而他倾倒的方向正对着容绵的后背。
容绵扭头,躲闪不及,以为要被扑倒时,小臂一紧,整个人撞入身侧男子的怀中。
稀有的沉香夹杂着血腥味,袭入容绵鼻端,并不难闻。
男子扣住她肩膀,带着她转了半圈,避开那名老者,眼看着老者倒在地上,没有要扶的意思,眸光淡漠无波。
可他本就受了伤,稍一动作,额头就冒出了薄汗。
老者抱住膝盖,作势要讹他们,可人群混乱,根本没有旁观者有闲心评理儿。
“是你们两个把我推倒的!”老者贼眉鼠眼,伸手去抓容绵的裙裾,像个十足的无赖。或许,他就是时常蹲在墙根处,等着这样的时机,跑过来讹人的。
男子松开容绵,狠狠蹬出一脚,结结实实蹬在老者的嘴巴上,毫不拖泥带水。
老头捂住嘴,疼得满地打滚,手掌里全是血。
男子没理会,似乎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弯腰捡起容绵掉在地上的书籍。
这人身量极高,挺拔修长,容绵站在他身边显得娇小瘦弱,仰头时,好似玉兔在眺望天边的月。然而,他却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奴隶。
人家替她解了围,容绵真情实意道:“方才多谢了。”
男子凤眸平静,修长的手指轻轻拍了一下书面,将书籍递还给她,“这本《玄帖》是孤本,出自长安一个世家,你从何得来?”
好多人因长期缺水,嗓子可能会生痰,导致声线混杂,可这名男子声音清润、字正腔圆,不带任何杂音。
容绵愣了一下,接过《玄帖》问道:“你懂卦、爻?”
恰有春风拂过,吹拂起容绵胸前的双耳结,像兔子的两只耳朵来回晃动,为沉闷压抑的氛围添了一抹灵动。
男子收回视线,轻缈道:“略懂。”
昳丽容貌配着淡漠神情,髣髴一只落入尘埃的白鹤,依旧保持着高洁和不屈,等待云开雾散那一刻的飞天。
容绵“哦”一声,记着方才的人情,嘀咕道:“你要是精通,我可以把你赎回去,也好让你免受奴役。”
听见她的话,男子犹豫了下,问道:“你学这个何用?”
初次见面,总不能把家底都透露给对方,容绵扯下嘴角,“有机会的话,会告诉你的。”
男子没再追问,淡淡道:“想精通,并不难。”
他身受重伤,体力渐渐透支,决不能困在奴隶场,必须找机会脱身。眼前的小丫头倒是给了他一个契机。
可没等容绵做出回应,官兵就将斗殴的两人钳制住,梳理开了混乱的场面。
小盈走过来拉住容绵,严肃道:“小姐定亲了,怎可与陌生男子多言?咱们快些出城,早些回府,也好不被老爷和夫人发现。”
容绵被拉远,顺着人群走出城门,回眸时,发现男子已经消失了身影。
城外风景秀丽,有着双柑斗酒的意境。容绵站在渡口前,眺望一艘艘客船驶远,心生向往。
若是可以,她想去远游,长长见识。
落日残阳,容绵和小盈乘坐小轿回到容府。
容府门庑高耸,抱鼓石被蹭得锃亮,来往宾客皆是富商。容绵的养父将生意做的很大,却仍想通过徐家父子在长安的人脉扩展生意,这其中的衔接节点就是两家的结亲。
庭院里栽满紫色小蓟,只因为府中唯一的嫡出小姐容斓喜欢用这种野菜来挖苦容绵,说她是没娘要的野孩子。
进了垂花门,容绵被乔氏拦下,“又跑出去了?”
容绵摸摸鼻尖,有些心虚,是因为实在不想学习《女诫》,才生出游玩的心思。
乔氏怪嗔,揪了一下她的耳朵,“你爹找你。”
每次被养父传唤,准没好事儿。容绵慢吞吞去往正房,叩了叩敞开的门扉。
家主容封奇端坐在主位,手捧青瓷盖碗,表情肃穆。
客堂内的摆件皆是樟木材质,古朴考究。主位的长几上还摆放着绿松石雕刻的聚宝盆,里面装满金银锭子,彰显容家的财大气粗。
容绵跪在地上行礼,却迟迟听不到一句“起身”。
容绵知道,这是动不动的变相施威,让她恪守养女的本分,不能因为与高门定下婚事就得意忘形。
半炷香后,容封奇放下盖碗,沉声道:“起来吧。”
由小盈搀扶着,容绵站起来,忍着膝盖的不适,走到桌边,为男人添茶,“爹爹请用。”
容封奇“嗯”一声,严肃道:“等徐家下完聘礼,你就老实呆在后院学习女诫,别动不动就去后山。”
不让她去后山
容绵心里不是很舒服,她的生父还住在后山呢。
十五年前的雨夜,容府门前响起婴儿的啼哭声,那个婴儿就是容绵。
可与一般的弃婴不同,容绵的身边站着一个傻乎乎的男人。男人容貌出众,却失去心智,只记得一件事,他是婴儿的父亲。
容封奇见他们实在可怜,便收留了他们。
容绵三岁那年,徐家夫妇带着长子徐茗衍来到容府做客,七岁的小少年为三岁的小女娃占了一卦,竟算出她有凤命。
凤命者,即便做不成皇后,也会一生荣华。
自那日起,容封奇和乔氏起了纳容绵入族谱的心思,加之容绵的生父失智,夫妻俩连哄带骗,将容绵巧取了过来。
吃穿用度皆在容家,长大后的容绵无法立即偿还他们的养育之恩,即便这份养育中带着浓浓的目的性。
晚膳后,容绵支开小盈,独自去往后山。
后山并不贫瘠,反而桃蹊柳陌、姹紫嫣红。来到一处竹林小苑,她推开门,莞尔道:“爹爹,女儿来了。”
“砰。”
一抹身影从竹椅上跳下来,激动道:“绵绵好久没有过来了!”
容绵笑着仰头,见生父咧嘴要哭,心疼地搂住他,“是女儿的不是,爹爹别气。”
男人没有名字,又因为贪酒,久而久之,被人们唤作老酌。
父女俩围坐在竹桌前,老酌一劲儿询问着容绵的亲事进行到了哪步,与徐茗衍见了几面,倒没别的意思,就怕他的小棉袄受委屈。
当听容绵说起前不久去往长安拜见徐家长辈的场景后,老酌摇头如拨浪鼓,“不嫁不嫁不嫁”
容绵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宽心。
嫁给徐茗衍,对不善经营婚事的自己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容绵并不贪心,能嫁入一户人家做正妻,夫妇和睦便好。
老酌拿出装满肉干和果脯的攒盒,递到女儿面前,“绵绵多吃点。”
这些是他用做木匠活挣来的碎银买来的,自己舍不得吃,总想着留给容绵。
容绵弯唇,握住父亲粗粝的大手,摩挲他掌心的老茧,若是嫁去长安,徐家是不会允许她带着父亲一起的,眼下没有钱两为父亲在长安安置住所,但来日方长,总会想出办法的。
容绵咬了一口果脯,嗓子有些哽咽,面上却维持着笑意。
回去的路上,父女俩手挽手,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在皎洁月光下。
“爹爹,明儿我会请来一位教书的夫子,想把他安排在您这边。”
“好。”对于女儿的要求,老酌从不拒绝。
容绵眸光清凌,规划起日后。养父母给她安排的夫子,多是教她与夫家的相处之道,并不能让她开阔眼界。她想要自己请一位有学问的夫子,最好这位夫子还懂得占卜之术。
眼前不自觉浮现那人的身影,蕴藉深沉、龙章凤姿,怎么看也不像逞凶斗恶之徒。
回到闺阁,容绵换上一件浅月色古香缎寝裙,抱出攒框竖棂箱笼里的白兔,倚在双翼雕花美人榻上,饱满的指甲在雪白的兔毛上显得粉嫩润泽。
她始终有一个疑惑,徐茗衍真的是因为姻缘卦才动了娶她的心思吗?是否有些荒唐?她不禁又想起徐茗衍与宫妃燕好的梦境。
翌日清早,长空濯濯,微风徐徐,整座洛阳城沉浸在牡丹飘香中。
粉衫白裙的小娘子雇了一顶轿子去往奴隶场。
为了吸金,奴隶场内挖掘了一个两丈大坑,坑上增设看棚,供富人观赏奴隶厮打。
对于富人的恶趣味,容绵很是鄙夷,绕开看棚去往管事那边。
与管事叙述了一遍那人的容貌,管事呵笑道:“你说他啊。”
容绵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让人捷足先登了吧。
想起之前发生的斗殴,管事哼道:“昨儿艳春楼的老鸨来这里相看,一眼便相中了他,想要把人带回楼里好好调教,哪知那厮不识抬举,捏碎了老鸨的腕骨,害得我们倒赔钱两。”
下意识的,容绵揉揉细白的腕子,不确定地问:“你们打他了?”
不难想象,一个不听话的奴隶会遭遇怎样的对待。
管事吹吹胡子,没有回答,不耐烦地问:“那厮不服管教,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还半死不活的,姑娘确定要赎他?”
容绵鼓着勇气道:“我要他。”
也不知怎地,容绵总感觉那人有些熟悉,又确定他们从未打过照面,也许就是某个瞬间,自己不经意的人海一瞥吧,将那人的轮廓印入了脑海。
“那成。”管事捻捻手指,开口要价,“三两银子。”
容家夫妻虽然在吃穿用度上不亏待容绵,但所给月银极少,容绵根本拿不出三两银子。
“你都说他半死不活了,还要三两银子,是不是骗我经验少?”
见这姑娘伶俐,管事笑着耸耸肩,“少给点也行,那姑娘倒是说说,买他回去作甚?”
该不会是想要养个小白脸吧,也是,那男子可是难得的绝色。
对上男人揶揄的目光,容绵扬起下巴,将一篮子草鱼放在桌上,“我就这么点筹码,爱要不要。我的私事,无需告知于你。”
竹篮里一共装着十条草鱼,去街市上也能换来几十个铜板。管事转转眼珠子,感觉那男子是个累赘,且来历不明,若是死在场中招来衙役是件麻烦事,不如快点打发掉。
“行吧,姑娘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