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地下去了。
当四下昏暗了几分后,山间的潮湿味就也去得差不多了。
随行的宫人在山脚处搭了一个凉棚,皇帝与三位世家的家主便都坐在那凉棚之中休息。
其余的修士随从,多只能自己找歇脚的地方……
“吉时快到了,国师却还没到。”
“祭天如此大事,国师姗姗来迟是否太过分了一些?”
“都已这个时辰了,国师不会干脆不来了吧?”
“皇上,您看,这……”
“时辰未到,几位卿家何必如此着急?”
田家家主尴尬一笑地道:“皇上,非是我等着急,只是这时辰都要到了,您看,国师他连影子都还没有一个……”
赵家家主亦道:“若国师当真爽约,圣上再临时决定祭典主持之人,这恐怕对天不敬。”
莫司问慢条斯理地饮着宫人给他沏的碧螺春,道:“朕何时说,让国师来主持祭典了?”
孔家家主吃惊道:“那圣上想让谁来主持?”
田家家主立刻道:“若圣上不欲亲自主持,我等愿为圣上分忧!”
莫司问不由地笑了,在桌上敲了三下,方才让随侍宫人为几位家主再上一壶好茶。
他对田家家主的话未置一词。
田家家主显然有些失望。
三家的家主,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向莫司问探话。
探话的同时,时不时还“推销”一下自己。
他们恨不能莫司问立刻能看上他们,把这祭祀大典交给他们来主持……
孟航一将一切尽收眼底,情不自禁小声地道:“这也太狗腿了。”
外头都说世家与帝王不过互利互助的关系,然而在他看来,这世家的家主虽然没有嘴上称臣,行为上却早已称臣了。
修行者都能做的出这样的事,也不知他们的骄傲都到哪里去了。
江映离微微蹙眉,显然也对这三家家主的奴颜屈膝有些奇怪。
“只剩一刻钟了,看来国师是真的不打算来了。”
田家家主说此话时并没有多少遗憾,甚至连自己的庆幸都不加以掩饰。
赵家家主虽曾受阮舟摇的恩惠,但,他略微犹豫过后,也还是道:“皇上,不能再拖了,若时辰错过,这可是大大的不敬啊!”
莫司问没有反应,仍自喝茶。
孔家家主见状不由地抱怨,道:“都是国师,祭天这样大的事也敢迟到!”他恨恨地道,“这也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谁说,我迟到了?”
一个低沉的嗓音倏忽从远方飘来。
孔家家主大惊,一改先前的怒色,尽数变成了惶恐!
阮舟摇从树顶飞跃而来,施施然落地,正好踩在刚铺的砖地上,一点泥水也没踩到……
莫司问瞧见他一如既往的黑金玄袍与镂金面具便笑了,起身,亲迎上前道:“国师来了。”
阮舟摇向他回了一礼,不过显然没有莫司问的礼大。
“皇上这里很热闹,看起来,我错过了很多。”
桃花眸扫视过那一堆世家的人,三家家主噤若寒蝉。
“……怎么我一来大家就这么安静了?”阮舟摇露在面具外的嘴角挑了挑,笑道,“大家不必如此拘谨……”
田家家主清了清嗓子,走过来向阮舟摇行了一礼,道:“见过国师。”
另外两家家主如梦初醒一般,带着所有修士,都向阮舟摇行礼:“见过国师——”
江映离和孟航一都没动。
阮舟摇也未将视线转到他们的方向,只淡淡地道:“免礼。”
田家家主自然而然转向莫司问,向莫司问行了一礼,道:“皇上,既然国师已到,眼见着吉时也近了,不知那主持祭典之人,到底是谁?”他顿了顿,又道,“皇上属意之人,是早知皇上的意思,还是……”
莫司问笑着道:“朕属意之人,当然早知朕的意思。”他挥了挥手,便有宫人捧着繁复精致的袍服,走到了江映离的跟前。
“……”江映离皱眉。
宫人高高地举着袍服,不敢抬头。
莫司问踱步往江映离这边走来,道:“算来算去,我们这里的修道者,就属映离仙君辈分最高,映离仙君既然来参加祭典,当初朕所说之事,想必仙君是答应了的?”
修士中一片哗然,尤其是与江映离同住过隔壁院落的,知晓江映离的身份,眼睛都瞪大了!
江映离冷冷地道:“我并没有答应。”
莫司问有些为难地道:“吉时快至,仙君若是不答应,我朝恐怕就要得罪上天了。”
“是啊是啊!”莫司问身边的宫人立刻附和,仿佛江映离不答应便十恶不赦一般。
江映离不为所动,道:“皇上弄这一出,便不怕得罪上天吗?”
莫司问道:“仙君这话便不知从何而起了,朕想让仙君主持祭典,这分明是好事啊!”
田家家主等人的双眼竟然都亮了起来,不约而同地道:“皇上圣明!!”
三大家主,率先向江映离跪下。
而后,三大世家的家人、依附的散修,亦都向江映离跪下。
江映离便连身体都僵住了,他便在太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剑宗宗主,也未曾有这么多人向他跪拜!
“你们,是否……”有苦衷?
田家家主忽然打断了江映离即将出口的话,道:“吉时快到,还请仙君快快穿上祭服,向上天祝告吧!”
“还请仙君穿上祭服!”
“请仙君穿上祭服!”
“……”
江映离沉默着,看着跪在自己跟前那宫人的脑袋顶。
那宫人的脑袋顶被他高举的衣服遮住了大半,卑微得不得了。
而那片黑压压的人头,口里的话,仿佛带着求恳。
江映离看了阮舟摇一眼,接过了祭服。
阮舟摇没有动,也没有出言阻拦。
孟航一道:“师尊?”
江映离道:“我不太懂如何祭祀。”不过一挥手,那祭服就已套到了他的身上。
又有一名宫人垂首趋步将一柄拂尘献上来。
江映离接过拂尘,却又从自己丹田内召出了戒杀剑!
戒杀剑一出,浓重剑意叫他附近的几名散修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三步!
江映离盯着莫司问,一字一句地道:“皇上真要让我主持祭典?”
莫司问行了一个道家礼,道:“有劳仙君了。”
江映离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那就不要错过吉时!”
燃香。
开道。
所有散修都退到了队伍的中后段,江映离则被安排到了中段。
一名宫人不住地在江映离身边小声地叮嘱江映离注意事项。
祭祀各个环节都有人负责了,江映离只需要在最后穿着祭服上祭坛帮皇帝上三炷香便足够。
这听起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是却也诡异得不能再诡异。
人间的祭祀能起的作用至多不过一两年,那三大世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就算这祭祀会损耗主持者福德,也不必忌惮成这个样子……
阮舟摇自然而然地走到江映离的身边,要与他并行而去。
莫司问走在队伍的稍后面一些,盯着阮舟摇,却没有叫人把他拉回来。
“师尊到底还是答应了。”阮舟摇传音给江映离,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了然。
江映离目不斜视,道:“你知道皇上在搞什么鬼吗?”
阮舟摇道:“我有些猜测,不过……”
江映离道:“我却猜不到。”
他猜不到莫司问让他主持祭祀是为了什么,也猜不到三大世家的家主原先还在争这个主持的位置,为何很快,又那么高兴让他主持祭祀。
所有的修士都向他跪下了,就好像他应了这件事,能救他们的命!
江映离不能不答应莫司问。
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义山很高。
大约是除昆仑外最接近天的山了。
祭坛就在其中一座山峰的最高处。
四周云气缭绕,远方一轮红日正渐渐往下沉……
江映离总觉得这个时辰并不够“吉祥”。
铜锣在响。
符纸在飞……
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在祭坛前跳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舞。
莫司问点燃了三炷檀香,交到了江映离的手上。
江映离攥着香,等那群男女跳完,司仪让他上前时方才走至了祭坛边……
“祈,阎浮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江映离冲那祭坛拜了拜,将香插入了瓮中。
黑气!
自云层上卷过来的黑气。
江映离后退一步,戒杀剑登时出鞘!
剑光一转,迅疾得很快就像要把他们淹没的黑气尽数被他逼退!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祭坛下的修士们都开始惊慌。
田家家主近乎绝望地道:“难道连映离仙君都不够诚心吗?”
戒杀剑在江映离手中不住地发出破空声响!
黑气逼退一阵,很快却又有更浓的黑气涌将上来。
莫司问慢慢在护卫身后往后退,阮舟摇长剑一横,架在了莫司问的脖子上。
“国师?!!”莫司问身边的总管太监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想造反吗?!”
阮舟摇充耳不闻,只逼问莫司问:“皇上,你在这义山之上,动了什么手脚?!”
总管太监道:“阮舟摇,你可别忘了是谁提拔你到现在的地位的!”
阮舟摇道:“我当然知道皇上看重我。”他手上的剑却更逼近了莫司问的脖颈,“但我更想知道,汤家上下那几百口人,尸体都到哪儿去了?”
“反噬已至,无力回天……”
“这就是报应。”
“哎,报应啊……”
黑气从四面八方围来,从山下涌上来的慢些,但往山下跑的人一应都又跑了回来,显然,只有江映离附近是安全的。
江映离手中的戒杀剑虽然暂时逼退了黑气,但肉眼可见的,那黑气围住的范围越来越小……
“慌什么?!”江映离再又逼退一阵黑气,见众人大多数都还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跑,不由地道,“你们都是修行之人,便如普通凡人般只想听天由命吗?”
田家家主定了定心,登时道:“仙君说的有礼。”他示意了孔家家主和赵家家主,道,“我们来助仙君!”
有了领头人,所有修士便鼓起了勇气,各自找方位开始逼退那翻涌的黑气。
他们中大多数人恐怕并不知道那黑气代表着什么。
但是只看被黑气沾染的草木都尽数枯了,便知这玩意沾上了不死也残……
莫司问盯着阮舟摇,阮舟摇也盯着莫司问。
总管太监几乎是着急地叫人护驾!
但是修士们忙着赶跑黑气,普通人就连靠近阮舟摇都困难,更别说要从他手上救人了。
“你怀疑,是朕计划了这一切?”
阮舟摇道:“皇上若是什么都没做过,我就算怀疑皇上,皇上也不痛不痒。”
莫司问沉默片刻,道:“朕可不可以认为你是恃宠而骄?”
阮舟摇冷笑一声,剑锋几乎切入莫司问脖颈处的肌肤:“皇上最好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否则的话,我自己怕也控制不住自己手上的剑!”
莫司问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复杂的光芒,道:“你知道本朝与世家合作了多久吗?”
阮舟摇道:“两百年。”
莫司问不由嗤笑一声,道:“是啊,两百年……”他眼中出现了锋利的杀意,道,“世人都道世家与皇朝互利互惠,可世人同样也疑惑,皇朝到底要如何驾驭这些修仙世家……”
力量的凌驾太可怕了,人间帝王再怎么富有四海,也不可能敌得过哪怕一个普通的修仙者。
阮舟摇道:“入世家者,不是都要立心魔誓么?”
莫司问道:“那么没有约束力的心魔誓,国师还真当真了?”
阮舟摇道:“皇上不是修仙者,自不知心魔誓的威力。”
莫司问笑了笑,道:“但你可知,他们如何能心甘情愿立下心魔誓?”他反问道,“因利、因权?你们这些修行者的能耐大得很,若真要等你们自个儿画地为牢,恐怕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阮舟摇低笑了一声,道:“我早觉得世家的权势蹊跷得很,只不过,我一直都未想多管闲事。”他冷笑着道,“皇上想除世家便也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我的心上人拉下水!”
莫司问的面色忽然变了,道:“你果然和映离仙君有染!”
阮舟摇道:“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
莫司问忽然笑了一声,仿佛嘲讽:“国师与映离仙君是师徒吧?”
阮舟摇道:“是又如何?”
莫司问道:“两百年前阎浮提的劫数一应有三,天,地,人……天劫是天命之劫,注定应劫者是人与魔,地劫是人伦情常,注定应劫者是师与徒,人劫则是情劫……”他仿佛要报复什么似的,压抑得浑身颤抖地道:“国师啊国师,你与你师尊映离仙君的劫可是死劫啊!”他有些兴奋地道,“你就不怕你对你师尊的感情是天道注定的吗?你的师尊,可是注定会害死你的啊?”
阮舟摇目光一厉,沉声道:“两百年前的事——谁告诉你的?!”
人间这一任皇朝存在的时间都不过两百年,莫司问绝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多!
莫司问笑了一笑,仿佛无赖地道:“国师不是想杀朕吗?朕都要死了,那朕还有什么好说的?”
阮舟摇怒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莫司问动了动眼皮,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国师……”莫司问道,“你果然,是个纯纯粹粹的魔啊……”他似感慨又似蛊惑的道,“既然天注定你必走上那条不归路,何必走死路,不如,跟着朕……”
阮舟摇二话不说,刺了莫司问的大腿一剑!
作者有话要说:咩嘿嘿嘿=L=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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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块腹肌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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