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寺原本不在北界州,也不叫北山寺。
两百年多前,佛门虽不像道门这般兴盛,但香火旺盛,殿堂巍峨……信徒也遍布天下!
现今的北山寺原本唤作长安寺,位于玉池州与小义州的交界处附近。
当时人间的皇朝便在小义州,人间帝王多数喜欢在长安寺终老。因此长安寺,也被尊为国寺……
妖师古丁龄那儿,存有不少落岸仙君在长安寺中做客的影石。
阮舟摇从前将那些影石一一看遍,发现所有的影石,都出自于原长安寺的主持:正通大师之手。
“……阎浮提对妖魔如此喊打喊杀,不知大师以为,妖魔与人修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过着外人眼里尊贵、实际上日子十分寡淡的长安寺主持……某日,在自家寺庙的后院,接待了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那不知施主以为,妖魔与人修,能有什么区别呢?”
第一块影石,正通大师分明看破了魔的跟脚,却没有赶走他,反而吩咐了跟着自己的小沙弥,准备茶点接待……
一袭青衣,腰间插了只长箫,魔的眉眼精致俊美得厉害,简直不像凡俗该有……
“……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想问大师。”
正通大师笑道:“施主既已问出了口,想必你的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
魔拈了片寺中的落花而笑,道:“我心中是早有答案,但却还是想听大师亲口说出……听闻大师棋道甚佳,俗话说棋可观心,不知大师,敢不敢与我手谈几局?”
菩提树下,一人一魔对弈。
十局棋,机锋暗语。
一下,就足足下了三日!
正通大师凝神以对,魔亦苦苦思索……
“……大师又败一子。”第十局棋,仍是险胜。
魔高兴地将自己身上的长箫拔了出来,吹奏了一曲。
正通大师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膝盖,迎合着他的节拍。
魔吹完一曲,长箫在空中旋了个个儿,道:“……大师不会是故意让我的吧?”
正通大师道:“若我让你,倒不免辜负这几局好棋了。”
“哈哈!”魔大笑,起身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正通大师款待!叨扰多日,吾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吾的名姓……”他拂过自己手中的长箫,郑重道,“吾名落岸!”
正通大师含笑回礼,道:“阎浮提中没有落这个姓,落岸为阮,不如,你以后就姓阮吧……”
于是姓阮的魔继续在阎浮提中闯荡,独来独往,只一柄长箫,在阎浮提中闯出了好些名头。
正通大师总会在寺内备好茶水,当魔到来时,便与他坐在菩提树下对弈。
“……你今次似乎有心事?”
将魔一大片棋子吃尽,正通大师捏着黑子在棋盘上敲了敲,道:“有心事时,棋路便也乱了……”
姓阮的魔一反往日里直来直往的脾性,沉吟着,道:“我看上了一个姑娘……”
正通大师略略有些惊讶:“既有心动,应是好事?”
姓阮的魔却摇头一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可那姑娘是重华教功折散人的徒弟……”
“……重华教。”正通大师不由地叹息了一声,道,“赵兄性子刚烈,你若想求娶他的徒弟,他知你是魔,定然不会答应……”
“……大师认为我做人如何?”
正通大师道:“很好。”
姓阮的魔道:“若你很讨厌魔,与我相处后,再知道我是魔,你会讨厌我么?”
正通大师道:“我自然不会讨厌你。”
他们两人相交已久,正通大师从不自称为老衲,而魔修为高深,却也从未有半点骄矜之气……
姓阮的魔道:“大师,我想入重华教!”
正通大师惊诧,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同意。
便如他这般方外之人都能预见到他入重华的结局,魔在阎浮提行走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后果!
但魔还是用他的真诚打动了他,他在他的帮助下,费尽心思遮掩了修为气息,混入了重华教……
重华教是彼时阎浮提中最大的势力!
掌教赵京海渡劫修为,性情刚烈,嫉恶如仇。
他名下原共有五名内门弟子:大弟子苗溪远,二弟子孟井,三弟子江裳……五弟子则就是魔的心上人,宋梳柔。
魔入重华教,成为了第六名掌教亲徒,自己心上人的师弟……
重华的制度与别的宗门都不大一样,重华有宫殿,坐落在群山之中。
主宫宏大雄伟胜过凡间宫室,但各个弟子的山头,却又着实是修仙门派的清华气度……
姓阮的魔刚入重华便觉得重华处处与别不同,而因他是正通大师推荐进去的,赵京海在验过他资质后,便收了他为内门弟子。
很快,姓阮的魔就得到了他喜爱的姑娘的芳心。
只不过,也不小心得到了旁人的芳心……
“……我从不知我有这样的天赋,也许大师不信,但我……我真不是存心如此……”
重华新秀,惊绝艳艳。
阎浮提三大剑修,苗溪远、孟井、江裳,这三人的名声已是空前绝后!
当姓阮化名为阮落岸的魔加入了重华以后,三大就变作了四大。
一次,他们四人抵抗住了袭击小义州的兽潮,在小义州吃庆功宴的时候,江裳醉酒,向他告了白。
……阮落岸被吓得酒都醒了!
他从未想过会被同性告白,何况江裳那般人物,风姿绝世,早前他们师兄弟相交,哪里看出过他爱慕的心意?
但竟然不止江裳!苗溪远心有所感,甚至不避讳坦诚为他吸引,而他的二师兄孟井……当他意识到男子也能对男子有倾慕之心时,便从孟井的眼中看出,孟井也对他有意。
“……我要与梳柔成亲了。”早已习惯当阮落岸的魔似乎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蹙眉道,“妖师说我封印了魔性,但却封印不了自己的血肉……师兄他们被我吸引,是因为我身上的魔血太浓……”
他既担心宋梳柔也是被他的魔血所吸引,也担心血脉的威力太大,暴露了他的身份……
正通大师却道:“血脉的吸引终究是外力,你若成亲,因外力而起的心思,自然也就断了。”
阮落岸却似已看透那荆棘丛生的未来,道:“……怕这血脉会为我惹来祸端……”
成亲,恩爱……
苗溪远等三人果然对他消止了心思。
魔血的吸引力依旧,但阮落岸是他们师妹的丈夫。
有了这一层身份,从小受到的教育便都将那样的吸引力给隔绝了。
但重华内倾慕他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修为不似苗溪远他们高深,定力,也显然没有他们的强大。
甚而宋梳柔都不免道:“想不到你的魅力竟这样的大,便连师侄他们,都也……”
赵京海被惊动了,他未曾找自己的徒弟旁敲侧击,他先找到了正通大师……
“你介绍给我的徒儿,似乎不大对头。”
正通大师自影石内,与赵京海互打了好一阵机锋。
赵京海怀疑,怀疑阮落岸如此的“吸引力”,是否是妖邪一流。
正通大师道:“何谓妖,何谓邪?入重华前,南赡部洲便有人称他一声‘落岸仙君’,正邪早在人心。”
赵京海皱紧了眉头,道:“重华是十四州的顶梁,若重华有异,灾劫顷刻!”
正通大师道:“赵兄何以认为一定会出事呢?”
“兽潮频发,落岸名声越发显赫,若他真有问题,那……”
正通大师道:“他是不是妖邪。赵兄,自己的徒儿,难道你都分辨不出吗?”
赵京海无言。
回重华后,赵京海左思右想,还是叫来了自己的徒儿孟井,交给了他一项任务……
“……”
“……”
“你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江映离道,“你父亲并未做过什么坏事,吸引旁人,也未必全然是魔血的缘故,他本身就已足够出色……”
阮舟摇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顿了顿,才道,“师尊,孟井是你的师叔,且,因太师父去的早的缘故,他就相当于是你的师父……”
江映离目光微动,阮舟摇既然这么说,想必孟井在这件事中,干的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我父亲原本不必要死的。”阮舟摇喉头绷紧,道:“只是,太师叔他因爱生恨……”
江映离有一种荒唐的感觉,虽然他什么都记不得,但听见“因爱生恨”四个字时,他却仍难以想象它会和孟井牵扯到一起。
“……喜欢我父亲,对他那样的修士来说,自然是种耻辱。”阮舟摇冷冷地道,“所以父亲是魔,他就立刻找到了借口……”
江映离皱起了眉头,心内却响起一个声音。
不!不是那样的!孟井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阮舟摇道:“……父亲抵抗兽潮,受伤了,孟井用法器验证了他是魔,便把事情捅了出去……”他道,“我知道孟井将他两个儿子的魂海精元都抽了不少来滋养我的神魂……但他本就是害死我父亲的元凶之一,我从未感激过他。”
“不,不对。”江映离情不自禁地反驳,“师叔他,一直修的都是无情道!”
“……你真的是魔?”
小义州在兽潮的进攻之下已然残损处处。
那惊艳了整个阎浮提的男人,浑身都是伤口。
他周身的大伤小伤都在散发着一点点的妖魔之力……
很轻微,可是法器却能够捕捉得到。
阮落岸微微蹙眉,露出了些许苦恼的神色。
孟井放下了绷带,眼神中充满了质问与怀疑,几乎如利刃一般,向他刺去。
阮落岸却注意到了他手中的那枚金色小球:“……那法器,是师尊给你的吗?”
“……是师尊……”孟井皱了皱眉,又道,“你真的是魔?”
阮落岸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不要告诉梳柔。”
孟井额上似有青筋暴起,只是他却极力忍耐住了:“妖魔二界尚未与阎浮提接轨,普通的妖魔不可能能提前进入阎浮提的——你到底是谁?”
阮落岸道:“吾名落岸。”
落岸。
长箫。
妖魔之主。
修为高到能跨越妖魔二界与阎浮提间的空间。
便连他们的师尊赵京海也未必能在妖魔二界中来去自如,阮落岸,他却能够做到!
孟井要带阮落岸回重华宫。
阮落岸一直用法子压制着自己的修为,因此受的伤虽然都是真的,但是他只消把那禁锢压制除去,伤口便自然而然地愈合了……
再次见识到阮落岸的修为之高,孟井更为忌惮!
一个修为如此高深的魔,潜入阎浮提如此之久,甚至成了他们重华教弟子,轻易在阎浮提中闯出了如此声名……
他意欲何为?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骤然间两个师兄弟都不见了,江裳心思细腻,将小义州兽潮的事交给了苗溪远,在孟井回到重华之前就拦下了他们。
“……师兄,你这是想干什么?”
惊怒!
虽然因为阮落岸的修为太高,孟井知道制不住他就干脆不制,但孟井手握恒阳剑,以神器之力威慑于他!
若阮落岸真有什么异动,他恐怕就要仰仗神器重创他!
“……这是师尊的意思。”
江裳很快就意识到,阮落岸的修为拔高了一大截。
往日里阮落岸的气势虽强盛,但还敌不过他们的师尊赵京海。
如今,他身上那天然的威势,竟比赵京海还厉害几分……
“……落岸真的是魔吗?”江裳背地里问孟井。
“是。”
“……若把落岸带到师尊面前,师尊他会不会……”
孟井反问道:“若不把他带到师尊面前,你又怎么知道,他对阎浮提无害?”
江裳道:“他是梳柔的丈夫,也是我们的师弟。”
孟井道:“你可还记得,上回在小义州,你喝醉了酒……”
江裳有些尴尬,道:“此事与我为他说话无关。”
孟井道:“你对他有意,师兄对他有,我也对他有……”
江裳似被此话所惊,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驳。
孟井道:“重华上下,对他有意者众,师尊察觉出不对,因此才让我来证实……”
江裳道:“难道这能证明什么吗?”
孟井道:“蛊惑人心者,必有所图。”他又道,“你扪心自问,他与师妹琴瑟和鸣时,心中可有半点酸意?”
江裳沉默。
他没有。
苗溪远为人向来洒脱,他知道,他也没有。
孟井道:“我修无情道,我也没有。”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长成苍天大树!
若是他从未被阮落岸吸引,孟井尚还会顾念几分师兄弟的情意,但既已发现阮落岸的“能力”如此厉害,便连他们都不能免俗……万一阮落岸有异心,他又包庇了他,整个阎浮提都可能被他所害。
“……不论如何,都必须带他去见师尊!”
阮舟摇眯着眼睛,盯着江映离。
江映离开始还有几分回忆的样子,但是他神情却越发坚定起来,笃定地道:“师叔修的是无情道!我修戒杀剑意时,本也欲同他一般走无情道……只是映离境中屠戮了那般多的妖兽,我心难安……”他蹙眉闭目,“……为什么修戒杀剑意,却不戒杀?为什么修戒杀剑意,却还要造如此多的杀孽?我不明白……我不懂!师叔说,我是在愧疚。若我为自保而杀妖兽也会愧疚,那我就不适合修无情道……”
阮舟摇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江映离的记忆分明封印着,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他记起过去了?
“……你父亲的事,他,他好像和我说过。我到茺州收你为徒,他是掌门,他首肯了的……”江映离仍闭着眼睛,道,“他说他对不起你的父亲,那时的他戒心太重,一心只怕放纵了你的父亲——他当时并未考虑过,你父亲若真想害阎浮提,根本不必费那番心思救那么多的人……”
“魔血……对,还有,魔血,他身上的魔血……你身上也有……”
阮舟摇忽然道:“师尊!你莫想了!!”
江映离脑子一痛,只觉得有什么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阮舟摇连忙要去攥他手腕引灵力入他魂海。
江映离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道:“阮错?!”
阮舟摇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了,只盯着他的眼睛,半晌也不敢先开口说一个字!!
江映离道:“阮……阮……”
阮舟摇道:“师尊……”
江映离目光从迷茫到清明,道:“我师叔,绝不会因爱生恨!”
“……”
“……”
阮舟摇根本没心情和他辩驳,不敢再提旧事,拉着江映离,想要拽着他离开……
江映离察觉到阮舟摇焦虑的情绪,只是他早先的记忆不过一闪而过,莫名其妙,因此,他也根本没反应过来阮舟摇在忌惮些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北山寺的事。”
重华旧事,阮舟摇说了大半,只不过正题都还没说到,就已让江映离回想起了什么。
阮舟摇巴不得他全都忘干净,含糊着道:“北山寺……北山寺主持推荐的我父亲入重华,他当然有责任。”
江映离道:“就这样?”
阮舟摇道:“当年长安寺是国寺,于阎浮提于凡间声望都极高,正通大师让我父亲入重华,我父亲既然都能被害死,他自然也要被疑与妖魔勾结……”
江映离道:“那正通大师他……”
阮舟摇道:“经历此事,自然心冷。”他冷笑道,“阎浮提如此偏见,他作为方外之人,自然也看不下去!”
江映离沉默片刻,道:“你是不是很恨阎浮提的人?”
阮舟摇道:“……其实也不是多恨。”他道,“我对我父亲没多大的印象,我有记忆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死了。”
江映离道:“但你似乎很恨。”
阮舟摇道:“我只是恨,历史总是重演,我也曾因魔血而被人歧视……”他道,“若是我父亲还在,也许我不会再步他的后尘!师尊,我是个凡人——我父亲是个凡人,我也是个凡人。我不知道他恨不恨,可是我恨!”
江映离似有所动。
阮舟摇又道:“我从前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我不是魔的话,也许阎浮提上下未必会那般排斥你我之间的事……”他低声道,“而如果我不被阎浮提追杀,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也许,从前的你,也不会有机会和别人……了。”
江映离皱眉道:“我到底什么时候和别人——”
阮舟摇顿了顿,道:“你不要去想。”他道,“恒阳剑的禁制……你不能强行突破!”
若江映离强行突破记忆的封印,引起反噬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师尊快想起来了=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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