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虫嘀,荒郊野林,方经过一场死斗,横躺着十几个汉子,只需懂行的看一眼,便知俱是高手,可此刻已无半点气息。
不过几里开外,一女子气喘吁吁,却小心抱着手上用布包着的什么东西,那姿势待天下最珍贵的珍宝也不过如此。
那女子一身绛紫的粗布衣衫已然裂了好几个口子,下头状如喇叭的宽口长裤隐隐带着血迹,头上那唯一可称作配饰的布条已然有些裂痕,几缕不受束缚的乌黑秀发散落下来,显得几分狼狈。
一手紧握着生了锈的匕首,另一手却不敢多用一丝力的抱紧怀中的……稚儿,望向婴儿粉嫩的小脸,黑碌碌的眸一闪一闪,如琉璃般透彻,却又闪耀着灵光,似乎能感知大人的哀伤。
女子面带几分悲色,咧开嘴却是笑了:“真不愧是她的孩子,这么折腾一点都不哭,也知是……”顿了顿,将“存亡之际”四字咽了下去。
环顾四野,这天地之大,却该往何处,又有何人可信?!
“妄称“妙手玲珑”真是半点用也无,你说是不是……遥夕?”叫着已不在人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再也无法与自己论剑说诗,再也无法……应答自己哪怕一句的好友,何依不由悲从中来。
玉箫临死含泪泣血,只道出“小心……背叛……”等字,以何依聪慧自然猜到定是遥夕安排好的人出了问题,那遥夕以前那些下属一时间竟是无人……敢信了。
可恶!
何依暗恨自己只懂江湖风云,只知世间波澜,却不懂这朝廷斗争,不懂“国”与“国”之间风云变化……
四野茫茫,天下之大,却竟在那人掌握。
只是……
他害死遥夕,这孩子若交给他,又岂知是怎一个下场?!
遥夕千辛万苦布局将这孩子送出,让这孩子离开那波诡云秘的皇宫,或许是遥夕最后的愿望,自己岂能负她所望?
握着匕首的手以手背轻抚了下小脸,何依低下头吸了吸孩子身上散着的淡淡奶香,“你放心好了,你娘不在,我便是你娘了。”抱着襁褓的手紧了紧,“只要我活着,绝叫你有半点差池!”
说来也怪那小小婴儿竟似听懂了般,裂开小嘴,却是笑了。
何依见那小人儿笑的温暖,不由一时丢开了万千烦恼,沉思一番,终决心先往前边小镇,寻一客栈暂住稍作整顿。
这当口那小人儿却不老实起来,用一种委屈的声音,依依呀呀地说着没人明白的婴儿话语,方才还阳光灿烂的小脸,这会儿却皱成一团,那黑碌碌的眸湿润了起来,眼瞅着便要往下滴泪水来。何依抱着哄了又哄,那双小手却伸向了某个松软高耸的地方,令素来爽利不拘一格的妙手玲珑霎时脸颊绯红。
咳咳,她虽说要当他娘,可……可她没有“食物”能喂他呀!!
“乖,乖宝宝听话哈,忍一会会到前面……”何依说到此,顿了顿一把握住两只小手,却是笑如春风,声也柔和下来,“娘……替你寻吃食,可好?”
这么说着,自己也不由笑起来,转念想到已然不在人世的好友,又禁不住从那笑中流出一种刻骨的哀伤……
晚霞如血般染红了天空,夕阳下,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的背影一点点拉长,只留下一句极轻却郑而重之的话,散在空中无人应答。
“遥夕,你放心……”
单身女子怀抱婴儿难免引来侧目,阖上客房木门,何依不觉懊恼地瞧瞧怀中的小东西,前面羊奶喝足了,此刻正心满意足地甜甜睡着。
“你倒睡的安稳。”
何依瞪他,旋即又蹙起月牙般的眉,看来她得换身行头,只是……该往何处为好呢?
眼下风声正紧,何依虽不曾涉足朝堂宫廷间的勾心斗角,却也知此刻寻凤遥夕的旧部绝非良策,忽而灵光闪过,靖池毓乃靖国王子这里头的道理自然该比自己明白,不如,去找他……眸光才一亮,又黯淡了下去。
不可,他虽是遥夕的知交,可本在这漩涡之中,遥夕虽然不提,但那混蛋对她起疑多少也有靖池毓的缘由,何况玉箫她言未尽而亡,那“背叛”二字也不知……所指何人。
低头瞧了瞧睡了得一脸酣甜的婴儿,他是遥夕最后血脉,岂可有丝毫闪失?如今之计,只好避开耳目,先寻个荒僻处躲上一躲。
将襁褓放到软榻上,何依解着外衣袋,欲就此入寝,却忽而动作一顿,侧耳倾听上头……似有异动?
眸中异芒掠过,何依衣袂一转,灭了烛火,旋身将稚儿抱在怀中牢牢护住,小心翼翼地挪动窗前,果然,屋顶上有人低语。
“似乎睡了……”
“再等等,小心……”
“大哥,这次立了大功,回去……嘿嘿该得大赏了吧?”
“可不是,青……姑娘肚里有着龙种,如今皇后又不在了……封娘娘贵人……”
青姑娘?
何依一念转过,霎时恨意滔天,是青若宁!
好个青若宁背主忘恩,竟连幼儿也不放过!
好个祁恒煦蓝田种玉,负尽白首之约,生死之情!
我何依,我何依,只要有命在绝不放过你们这对狗男女!
一个翻手匕首已在手中,何依微微左足挪了挪,便要一跃而上,取了这两人性命,为遥夕讨点利息,却又顿住,低头,怀中的孩子不知世情险恶仍安静睡着,粉嘟嘟的小脸,说不出的可爱。
心蓦然柔软,何依紧握匕首的手松了松,往日她可快意恩仇,可此刻如何还能冒险轻率?!
她可置生死于度外,却不能叫这孩子受半点伤害。
想着,何依下定决断,只在抵在窗边一动不动,约莫一刻,上头的人似放了心般,只听一人道:“我下去谈谈,你且留神。”
月华透过木窗洒入银辉,手下的匕首泛着妖冶光芒,怀中孩子仍然熟睡着,何依聆听上头动静注意着一丝一毫的变化,但觉时机成熟,猛然扔下个圆球状物,白色小球甫落地立时冒起屡屡青烟,何依不作稍顿一个纵身,从窗口一跃而上,不待屋顶上头的人反应一个横手将那人命毙于匕首之下,血溅当场,于此同时屋内传来一声惨叫。
何依冷冽一笑,低头却见那婴儿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粉嫩的小脸上已然占了几滴血渍,那双黑眸如琉璃一般净澈,纯真地望着自己。
心下一痛,抱紧孩子,轻哄着,便在此时突然左肩一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个字掠过脑海……
何依暗道不好,右脚点地,便甩出暗器,边退开了去,回头果见一黑衣人额头上插着自己的飞镖已然亡命当场,可是……
在他身后同样装束的,却另有三四人,而她自己……何依点穴止了左肩不断涌出的滚热的血,始终安静的婴儿此时忽而“哇哇”大哭起来……
何依悲伤一笑,瞧了瞧怀中婴儿,他是知道她入了险境命恐难存,在为她担心么?真是好孩子,可惜,自己怕是保他不住了。
眼神漠然凌厉,何依握紧匕首,为了这个孩子,便是鱼死网破也要拼上一拼,运气于手,便与那几个黑衣人交上了手。
殊死搏斗,何依不知中了几刀,眼见只剩下一人,却是再也支不住,跌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早杀红了眼,同伴纷纷倒下自是恨得不行,见何依倒地,狞笑着,举刀向前,便在何依以为无望,将怀中婴儿按紧时,那黑衣人却猛然一抖,软了下去。
他背后,一个身影闪出,望向她忽而凝住了眼神,直直注视着她和她怀中的孩子,借着月光,何依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有几分熟悉?
何依眯眼想了起来,这人她曾远远见过一次……祁恒逍。
“原来是你!”何依冷声满是恨意。
祁恒逍却是抖了抖唇,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回过头,却对蹲下身来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搜了搜,找不见任何信物,恨道:“好个狐狸果然小心!”
何依冷冷道:“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月华下,祁恒逍不曾转过身来,那背影却给何依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孤寂,却又似无限悲凉。
他说:“你听着,本王不曾玩什么花样,我知道你是她的好友,你手中的孩子非同小可,这些人背后主子厉害非常,并非你能应付的!”
何依闻言冷笑一声道:“背后主子?不是你也定然是你的好哥哥了!”
似乎喘匀了气,祁恒逍此时方回过身来,走至何依跟前俯下身,望向她怀中的孩子,何依满是敌意警惕地盯着他,可……那双琥珀的眸光却叫何依一怔,那色彩太温柔似乎凝聚了无限深情于其中,又似乎用尽了一生一世的悲凉伤痛……
祁恒逍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为他神情所惑,何依竟是到此时才回过神来打开他的手:“你们姓祁的,害的她还不够!?”
祁恒逍一顿,低声道:“我会……我会用生命保护这个孩子,她不愿意他在宫廷长大,我便许他一世无忧。”
何依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哈哈”笑了出声,“真不明白,你们皇室中人是不是做戏做惯了,此时何必再假仁假义?”
祁恒逍闻言道:“本王平日也懒得作假,何况……”打量几眼,“你如今这样,本王又何须骗你?”
何依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猛然用匕首抵住他的胸膛:“我便是现刻就死了,也决不许你动这孩子一分。”
“她有你这么个朋友,九泉下……终可堪慰。”被人用冷冰冰带着血的匕首抵住,祁恒逍却是笑了,“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本王?”
“不如……”何依一笑,手下却骤然发力,锋利的匕刃刺进胸膛,“挖你的心出来看看,便知是黑是红!”
祁恒逍却是笑了:“那你便看个仔细!”边说,边握住了她的手将匕首更往里推了推。
“你……你……”何依目瞪口呆。
祁恒逍却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问她:“如何?呵,能看的见心了么?”
“你……疯了?”何依只觉他的血不断流淌下来,烫到了她的手。
“疯了?”祁恒逍目光一窒,喃喃道:“或许我真是疯了,竟会因为那些不能出口的感情,竟不将知道的那些告诉她,竟明知真情不早去皇兄面前替她辩白,害她……”
感情?
何依一时困惑,瞧他样子似乎如天塌地陷一般,那感情莫不是他对遥夕……何况此情此景他何须挨这一下,有何图谋直接杀了自己抱走孩子便好,莫非,果真不是作假?
只是……
不待何依细想,忽而一黑衣人竟爬了起来,原来前头并未命绝,二话不说便猛然朝何依怀中的孩子挥刀而下!
祁恒逍想不想,空手便挡下刀刃,鲜血立时染红了冰冷的兵器,他一个反手便重重打了出去。黑衣人后仰着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头一斜这会儿真是没气了。
何依见此情景,终于去了疑心,只叹了口气,道:“你果真……”
祁恒逍半点不顾自己的伤势,却是将何依抱起,何依一呆,而后挣动道:“你这是做什么?!”
“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疗伤。”
“用不着!”何依怒道。
“听着!”祁恒逍高声,却令何依停下了挣扎,“这不是你往日经历的江湖恩怨,要护着这孩子也绝非凭你一己之力便能办到的!”
“我……”
“不要说你可以!”祁恒逍瞧何依一脸不服,声却是软了:“你不惜性命,也不想想她九泉之下能否瞑目?也不想想你若是护不了,怀中的孩子便要陪你地府幽冥么?”
何依无语以对,任他抱着缓缓而行,良久,终于开口:“你真会护这孩子……一世么?!”
祁恒逍淡淡一笑,却叫何依失神,那抹笑实在太忧伤太绝望,仿佛一个人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空荡的没有半点生气,“我会用我的性命来护他的,你若仍有疑虑我可以立誓。”
何依不答,他只当是默应,停下步子,一手仍托着何依,一手举起明誓。
何依怔怔听他道:“我祁恒逍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必以命护这孩子无恙,叫他一生无忧,一世无愁,所行万事皆以此为先,若为此誓……”顿了顿,扬起唇角道:“天地虽大无我容身之处,粉身碎骨爆心而亡,死后魂无所归,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这誓言太过毒辣,何依霎时恍惚间竟觉得他竟是希望此刻便应誓的,她朦胧的觉得这个人正承受着不下于自己的悲伤,这悲伤令他如此之痛,却又无从发泄,所以当自己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时,他竟会含笑,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才会使他有那么半点痛快……
“记住你的誓言。”何依轻声道:“此生休忘。”
夜幕下,他抱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来何依常常会想,也许就是在那一刻,那种痛到极致叫人无法不信的深情打动了她,以及那种绝望孤寂震撼了她……
其实,或许在那一刻,他们才是最贴近的,他与她,如此相似的痛与悲,如果时间在那时停下……可惜,没有如果,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