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也好,曲也罢,不过是碰巧相似罢了……
以深蓝绸布装点的马车并未见如何富丽堂皇,两匹纯黑的马跑得也并不甚快,只是却极稳,在未修葺平整的山间石道上小跑着,却几乎不见半点颠簸。
车内,四壁平铺着丝帛亦是着色极深,古铜的香炉,黑木几案,一片肃穆中那枕于墨色天鹅绒软垫上假寐的男子格外耀目里,他就如斯静静卧着,眉入发鬓,挺鼻如峰,阖上的双目眼睫根根分明,这么一眼望去仿如玉雕。
静谥小道,忽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一阵萧杀之气传来,闲适躺着似乎已然入梦的人猛然睁开双眼,褐眸睁起刹那,恍若利剑出世其芒刺透人心,任你是武功盖世抑或文采无双在那双眸的注视下也要低了头去,始信这世间有人生来便合该居于上位,合该叫万人臣服。
匀速转动着的车轮哑然止住。
“主子。”
车门启,一黑衣男子垂首禀告道:“前头似乎有盗匪作乱。”
“哦?”男子依旧躺着,眸光流转间掠过华芒俊美已极,其中蕴藏的意味却叫人惊心,“此地该是临渭郡所辖,郡守张敏之昔日我大祁未定朝时,曾治理弹丸之地倒有些建树,如今竟有盗匪出没,看来是不堪大任。”
男子淡淡道:“付池,你遣几个人去清清场。”
“是。”付池领命,谨慎道:“只是,前头纷乱主子还是……”
“无妨。”天耀帝如玉手指弹了弹衣衫道:“走。”
付池只得领命,令马车继续前行,只是特意微慢了些,待等到了兵刃已息,几个灰淡得如同影子一样的人立跪迎在被血染红的大地上。
付池远远瞧着便皱了皱眉头,等那身着便衣仍难掩尊荣华贵的主子下了马车,似乎打算走上前时终于忍不住栏道:“陛下,这儿太污浊了。”
他并非口误,而是确信此处再无活口,或者说待他们离去后不会再有……
天耀帝抬眸扫视了圈,见那盗匪装束的人大都身强体壮,绝非被逼无奈的良民落草,冷哼一声,转身倒也不欲多留,淡淡吩咐道:“等下清了。”
付池躬身,后头便有人准备好了化骨散,却在此时,有个极微弱的声,呻吟道:“救命,救救我……”
付池一凛,却见一浑身是血的女子用尽力气欲从尸堆中爬出来,分明得报盗匪已杀尽苦主,怎的竟有人一息尚存?
略带责备扫了眼下属,付池正欲上前相助却见一臂拦于身前,抬头望去,只见天耀帝神色淡淡似乎半点不为所动。
“救下她,付池预备如何处置?”
平淡无波的声却令付池如醍醐灌顶忽而明白了过来,他们自是断不能带这身份不明的女子上路,而自己偏偏前头暴露了陛下的身份,即便是万分之一的机会,又岂能留这女子于别处?
那么,最简单的办法是……
付池瞥了那满身血污的女子并无太多犹疑,对天耀帝道:“陛下先行回车吧。”便欲挥手让下属把这里“所有的尸体”处置了。
忽而天耀帝似瞧见了什么露出几分不敢置信来,付池寻着望去也是一怔,只见那女子已然翻出尸堆,那张脸露了出来,虽有着血污仍能瞧出,实在太似……故人。
“遥夕……”
极轻的一声飘过耳畔,付池见帝王已然越过自己走向那女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对……
“樱红。”
“小姐。”
“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樱红一脸无知地眨眨眼,“小姐说什么事,不曾听闻什么啊。”
没有什么事么?
可祁恒逍那一眼,分明……
“你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揉揉额头,林素月简直要叹息出声这些日子祁恒逍不来打扰,小世子却是常常神出鬼没,但……对他招招手,待他一蹦一跳到了跟前,揉弄了番柔软的黑发,但……或许因为他是何依的孩子吧,又或许是心中对不曾治儿的亏欠,对待这个孩子却偏偏无法硬起心肠。
“先生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
“恩。”
永泰点了点头小跑着过来,他今日穿的衣裳领口做的较松,林素月一眼瞧见了挂在里头黑的发亮的玉,微微一怔,以为来去无痕,可来过的终究来过……
“这次出来有和奶娘他们说过么?”微笑着点了点小脑袋。
“说啦说啦。”
“那么……”
“喂。”小孩圆睁着大眼睛瞪着她,“你究竟还想不想知道有什么事呢?”
想,可是她并不想从他这边得知,林素月捏捏他的小脸,会有一种利用了这个孩子的错觉,凤遥夕绝非良善之人一生也不知利用多少人,可对这个孩子……她舍不得。
故此笑而不答,只闲扯些其它,倒是本来趾高气扬想掉掉她胃口的永泰却是沉不住了气,小大人般叹口气道:“你真无趣,好啦好啦,反正是好事告诉你无妨。那个侯府世子……额……应该是你大哥吧,来了。”
莫蔚霖?!
林素月着实吃了一惊,他居然到了这儿来?!
惊讶中的林素月并未瞧见身旁的樱红亦微微颤动了下。
她是假冒着莫霏盈的身份嫁入王府,因此林素月始终小心谨慎不提一星半点儿与安平侯府有关之事,好在祁恒逍也从不相问,谁料莫蔚霖却自己送上了门来,瞧着眼前这人,林素月极想高叹一声。
“妹……妹。”犹豫中的心疼掩的很深。
林素月这才抬头对上莫蔚霖的眸却是微讶,不过一月何以这个曾经风姿翩翩的温雅贵公子竟似从眸底染上了几分忧郁?
“大哥怎的来了?”
淡淡的语气,满屋侍女莫蔚霖也不敢盯着瞧,只得道:“因前些日子听闻妹妹病的厉害,母亲担忧不已故遣为兄前来。”顿了顿,声带着几分内疚与迟疑,“你……过得可好?”
“很好。”林素月微笑道,没有半点迟疑,“小妹一切安好,只是有劳母亲挂心实属不孝。”
“没……没事,妹妹你……过得好,便好了。”回答的有几分艰涩,莫蔚霖瞧了瞧她微微发白却不算憔悴的脸色,又偷瞟了眼那只仍散着淡淡药草余味的纤手,几乎难以掩饰那一抹心疼。
不曾错过他的目光,林素月却是微微诧异,他知道自己病了也罢了,怎连是哪只手的事也知晓的如此清楚?
微觑了眼身后的樱红,林素月笑道:“樱红很是照顾我,大哥尽管放心。”
莫蔚霖闻言这才瞧了眼站在她身后的侍女,欣慰地笑道:“樱红素来办事得力,今后还需尽心侍奉小姐才好。”
樱红低着头小声应了。
莫蔚霖还想说些什么,瞧着那些多侍女,却是欲言又止恳求地睇了眼林素月,后者苦笑不已,深知自己一举一动那人必然会有所留意但……若真有什么要事……
微微沉吟,林素月环视了一圈,对樱红道:“我与大哥许久不见叙叙家常,你们不必服侍了退下吧。”
樱红会意忙领着众人退了下去,待殿门阖上,林素月这才蹙眉对莫蔚霖道:“究竟出了何事?”
莫蔚霖直到此时才真正用正眼好好地看了看这个“妹妹”,说来也奇怪,他本来只是有些怜惜这孤苦的表妹,后来多了几分欣赏爱恋可尚在朦胧时便没了结果,只留下深深亏欠。按理那份情不该有多深。可,或许是那份情意正是在最朦胧最美好的时候,被硬生生地折断,反而刻骨铭心了起来,使他日日夜夜思念着,魂牵梦萦……
他一时走神竟不曾听见林素月问话,直到她唤了几声“大哥”才猛然醒来一般,道:“什么?”
他千里而来又示意自己冒风险遣退侍女,难道只是为了发呆不成?
林素月眉头愈发紧了,却仍是平和道:“大哥远道而来,想必有事。”
莫蔚霖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微红了脸,暗责自己何时这般不知轻重,慎重道:“妹……妹,你可知近来外头传言?”
“传言?”林素月挑了挑眉,“什么传言?”
莫蔚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道:“逍亲王名声虽是素来算不得好,却也非声名狼藉他虽行事狠厉手段毒辣,但管理下方官员也严谨造福的百姓为数不少,可这回瘟疫却有传言道“因逆王暴行逆施,滥杀官员,蹂躏百姓,故上苍示警,谁知逆王不知悔改更作践昔日降臣,强娶纳妃,怕降祸于民”。”
林素月听了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老土得假借天意打击敌手笼络民心的手段,居然也用了出来?
不过,招不在新有用就行。这招虽老,在天灾人祸人心惶惶之际却是百试百灵,并不是百姓果真愚昧,只因人心胆怯时总喜欢找些东西安慰自己,而当对手是天时这种安慰便无从寻起,自然大家是都不愿与天斗的,那把敌人从“天”化为人,自然是好的。
“如此。”
精光掠过,早料祁恒煦微服而来,绝不会是为了贺礼看弟那么简单,兄弟情深怎及帝王权重?
莫蔚霖定定瞧着她,半晌才道:“我是怕你……受此所累。”
“怕我受累?”林素月挑眉,显出几分诧异。
莫蔚霖却是踌躇半晌,良久才喟叹般道:“总之,你无恙我便安心了。”
这话却是奇怪,林素月暗思,祁恒逍遭人借以天灾示警构陷,岂会危及与她?
莫非……
“可是侯府……受了什么牵连?”
莫蔚霖似乎一惊,垂下眸掩饰般道:“不曾,你无须多思。”
林素月却是疑心更重,按理这谣言既出,祁恒逍哪怕做个样子也该对安平侯府好些,以便收安抚民心之效,可……
那个人的狂妄,眼里容不消一粒沙子的傲慢性子,还有人比她更清楚么?
前世她不过用马鞭挡了挡他的宝剑,便被嫉恨了那么多年,今日小小的安平侯府居然也敢挑衅?!纵然着挑衅未必是莫家所愿,可在他眼中能有何不同,他素来视人命如草菅!
“他……对你好吗?”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香炉中的烟都熄了,才听莫蔚霖极轻极轻地问道。
很好。
林素月想说,可瞧了瞧渐渐泛青的手正是那人适才捏的,顿觉这谎话当真撒的毫无意思,故道:“好不好在于如何自处,我早说了既然当日决定了便无需后悔。”转眸睇向他:“我会很好。”
莫蔚霖一怔,却是暗暗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