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
天耀帝的声极轻,宛如叹息一般却叫付池一惊,这首词曾是陛下登基之始思念亲往边关授布阵之法的皇后所作,这些年来无一人敢当陛下面提及,今日怎的……
“陛……”眼看着帝王的步子竟又往那儿挪了起来,付池正欲再开口却是愣住,但不知这些年越发冷情冷心的帝王想到了什么竟是弯了弯唇,那抹笑却是绕着丝丝柔意,很像曾经……
他身为暗影之首幼时起便陪伴着帝王,一生唯一主。他看着先王驾崩王叔篡位后年纪尚幼的主子跪在先王陵前暗地落泪,人前却恭敬贤良无半点不满的样子甚至约束幼弟。他看着主子一步步取得王叔的信任一点点大权在握,看着他设计王叔“重病”而亡,看着他登王位娶王后,睥睨天下一统六国万心归一。
几乎一切都在这主上的谋算之中,只除了一人……
他也看着她计谋布局巧取珍宝,看着她领凤国大胜靖国傲视苍穹,看着她胆大妄为夜入祁营商谈“假联姻”,看着她披着大红嫁衣入祁国为王后,看着她与主上互相试探彼此吸引,看着他们真正盟誓缔结姻缘,看着她欲挥手离去,看着她登上皇后凤驾,看着她育皇子,看着她决绝而去……
陛下总觉得自个儿似对皇后感恩至深,他确实感恩,却并非仅因皇后救过自己的命,而是因为……或许连陛下自己不曾觉出,陛下虽是天之骄子算无遗策,可只在与她相逢后陛下才真心笑过开怀过,为情所苦因情而乐,当陛下用那般眷恋的目光望向她的时候,自己方在心中将她当做了第二个主人。
可惜,她的出现使陛下拾起了柔软之情如同常人一般,可她的离去,却又带走了陛下几乎所有的情绪。
“付池,你说今日这场好戏所谓何来?”天耀帝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步子,笑未褪却是冷冽了起来。
“臣不知。”
“那你猜猜,这殿中人知是不知?”
付池闻言眸不自觉地微微向上瞟了瞟,却仍是一板一眼道:“臣不知。”
片刻沉默,天耀帝开口却带着几分难测:“你方才说莫侧妃若是医不好,手许是就此便废了?”
“是。”
“从此废了……”帝王随意伸出二指,掐断了一根横在面前的约一腕粗的树枝,清脆的“咔嚓”声响在寂夜中,使付池不由一震,却听他轻轻道:“那岂不是再不能抚琴,如此……岂非太过可惜?”
付池这回却是不答了。
天耀帝却似乎也并非要他的答复,再望一眼那“月影殿”夜色间那一盏烛火若影若现,便在付池以为帝王会继续前行时,他却断然转过身道:“回去吧。”
如此决然倒使付池微微一愣,见天耀帝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正欲跟上却不知为何回首一望,这一望却又是一怔,那窗前映着荧荧烛火竟多了个人影,相隔甚远瞧不清晰,可……为何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熟稔?揉揉眼再瞧却是不见了,这……夜寒森森,竟不知为何有些不寒而栗?
付池摇摇头,连忙加快步子跟上前头的帝王。
“月影殿”上林素月突觉几分怪异,似乎哪里有双眼睛看着自己,起身倚窗而望,无奈如今无半点武功自然比不得从前,在这夜色中实在看不到什么,只得叹一声,退了回去。
天耀帝转身而去却不料竟会遇上意想不到的人。
“拜见陛下。”何依盈盈一拜,仪态甚是端庄,心中讶然半点不显。
天耀帝打量了番行礼的“弟妹”,漫不经心中竟带着几分冷然,启唇却带着笑意:“弟妹何须多礼说来你与朕也算是一家人。”一顿,又道:“不过说来自从弟妹嫁于逍弟,这些年竟只匆匆见了几回……”
何依闻言抑制不住地隐隐不安,虽是竭力隐藏了只是天耀帝是何道行,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此番一行真是所得匪浅。”未及答言却闻君王又道:“否则朕如何知晓,弟妹竟是如此贤良淑德。”
何依小心察言细细观色却是瞧不出半点端倪,只得微笑道:“陛下过奖。”
“过奖?”天耀帝见她低头谨小慎微礼数周到却是笑了,“是弟妹过谦了吧?依朕这些日子看来弟妹不只贤良,更是聪慧。”
“臣妾素来愚昧,陛下实在谬赞。”何依心中不安愈甚,实在难以理解……她如何会喜欢上这个人的,分明就只是站在他眼前也能让人不寒而栗。
“天色已晚,陛下如何在此处?”这儿是通往“月影殿”的路才是,莫非……
“朕……随意走走罢了。”天耀帝难得的一份迟疑更令何依起疑,却听他话锋一转道:“聪颖之人自窥不足方是真聪明,愚钝之人自作聪明却是最大的愚蠢。”
何依但觉浑身微冷,天耀帝却又柔了声,“王妃谦恭有礼正是逍弟之福,朕这个弟弟万般皆好,可惜这性子却是……”顿了顿,睇了眼垂下头去已然藏不住那份局促的何依,“你有时间不妨劝劝他,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亲弟弟,兄弟两无话不能说。”
兄弟?
在天耀帝面前本难掩惧意的何依,听了这番话却忽而动了怒意,当初这人又何尝不是说夫妻本是一体,何尝不是百般恩爱骗得她倾心相许,结果呢?
他偏听偏信害死了遥夕不足,至今还将那人作心腹,放任他处处陷害恒逍,如今又来故作什么姿态?
“陛下金口玉言,臣妾受益良多,定会用心劝导王爷,收敛性子不负陛下兄弟之情,亦……不失君臣之仪。”
这话似柔顺恭敬,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桀骜,倒出了天耀帝的预料,挑眉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何依狠狠看着远去的背影,回头望了眼“月影殿”本想去探自己那个“好妹妹”的,如今却是再无心多做一场戏的精神,咬了咬唇拂袖走了。
第二日,辰时方过,却有人急急告知,昨夜那贵客竟不知何故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来时无声去时无息,那位贵客便这么走了,王府上下竟未起丝毫波澜,旁人自是不敢多言,而王府之主对此除了勾起的唇得怎么看都有几分讽意外并无其他……
贵客走了,可宴席间下毒之事却并未了结。
说来王府的老医者原乃是御医中的佼佼者,自然是善用岐黄的高手,但林素月中的毒太为霸道留下命已属不易,而那毒又是从手上静脉流入的想要那只手完好如初实在是……难。
老御医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地配了药膏,足足磨掉了两匣子深海宝珠,千年灵芝、万年龟壳等更是数不甚数,便是如此在替侧妃最后施针的前一夜,年过半百的可怜老人还是含着泪写下了遗书,但出乎意料的是……
“多谢御医。”林素月浅笑如莲自如地活动着敷了几日草药的手,“虽然有些力弱,但不怎么不适了。”
老御医直想揉揉眼睛,手颤颤地伸上前去把了脉,果然静脉畅通气血顺畅几乎没有任何不妥,可是……这怎么可能?!
“怎样了?”
祁恒逍的声使他猛然惊醒过来,这岐黄之术本就有三分天意,许是这位侧妃娘娘福泽深厚呢,又或是老天可怜他这半入土的老头……无论如何,这会儿可不是想这个那个的时候,应付了眼前这位才是正理!
“禀告王爷,侧妃娘娘吉人天相已经然无大碍了,只需在休息几日当可一如往昔。”
“好。”祁恒逍笑道:“御医这回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多谢王爷。”小心拭去额上的汗,老御医拔着两条老腿躬身告退。
老御医走后一种诡异的沉默便在殿阁内弥漫开来。
林素月不发一语甚至不曾抬头瞧上一瞧,但她依旧能感受到祁恒逍奇异地打量目光,也不禁有几分气恼。
那人就这么走了,无声无息……眼前这亲王大人近几日也不曾见过人影,还以为从此可以轻松自在了呢,偏偏不知何故,今日竟又来了。
祁恒逍静静瞧着她不上前也不开口,只是就这么瞧着她眼神复杂莫名。这些几日她如何,手医得如何,他皆不闻不问,以为很自然便会渐渐淡忘的,却偏偏那张着实平凡的脸却逐日愈发清晰起来……
素来平和莫家父子也心惊胆颤焦惶失措时,她却端坐于岸一身浅衫似与湖水溶于一体,素指轻挑抚着那一曲“汇流”,幽幽琴音间手持钢刀的卫兵似乎如同树木花石一般,她抬头对上自己的审视,那双眸淡然无波下却藏着一闪而逝的倨傲。
那种傲意似曾相识,使他想起那人扬鞭对自己的湛泸没有丝毫的犹疑……一如那琴音。
“这件事本王会让人做出交代。”沉吟半晌,祁恒逍开口道。
让人做出交代?
垂下眸,林素月微妙地勾了勾唇:“多谢王爷。”只是这个交代的结果怕是他所欲,而非自己想要的吧?
祁恒逍本就暗中矛盾不已难得的踌躇,这么简短的答话更令其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她这种淡淡的样子往日瞧着或有几分有趣特别,此刻却惹得他一阵不快,尤其隐隐感受到这种平淡并非由于淡漠的性子,而是一种不屑,一种漠视时更是恼怒倍增。
轻笑着上前柔柔握住仍带着膏药香气的手,轻轻摩挲了几下,下一刻,猛然施力,脸上笑容未变看着她突然苍白的脸紧咬的唇,竟有了一分快意,却见她忽而微微一笑不由一怔,一而后恼怒又生。
“你笑什么?”
“并没笑什么。”林素月扫了眼自己仍被握着的手,带着几分叹息般低声道:“我只是想早知如此,何必费了老太医这些日的心力,可惜了。”
简直胆大!
祁恒逍狠狠盯视着她,可……却终是松开了手。
林素月揉了揉手,心中苦笑,枉她连樱红都小心避开用针打通血脉自疗毒伤,这下虽未伤到静脉但只怕又得养好些日子了。
拳握紧又松开,见她这般看似柔和不做丁点反抗逆来顺受的样子,不知为何,祁恒逍便能与“目中无人”四个字联系起来。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却偏偏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无力感,便在此时王府管事垂首入得殿来,小声禀告了些什么。
林素月敏感地察觉到那管事禀告时,祁恒逍以高深莫测地诡异眸光扫了眼自己,却在她抬头的一瞬转身离去。
举起手,已是乌青了一圈,却不觉得痛……
最痛的早已痛过,如今真正是对面不识,那人来与去皆和自己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