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胃里暖呼饱胀的感觉让人思想情绪上都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惰性,哀愁了一路的沅舒窈都一时忘了那许多惆怅,眉眼间舒展开来,转而问起赵言诚为什么在路上。赵言诚自然是说自己刚开了会回来。
“既然你不走了,那我明天就去办公室给你把资料压下来。”
办理病退需要走许多流程,既要有城里家人的点头,也要插队的生产大队里批准。
现在想来,在城里小沅同志双亲开证明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要把她人的主意。
虽然具体的也不知道事情始末,可单看小沅同志委屈得连夜回来,赵言诚心里就酸胀难受,对城里那家人,潜意识里就生出了不好的印象。
沅舒窈也知道这些资料赵言诚帮她全程跑下来也不容易,可原主离开的时候满心都是要解脱的振奋,对赵言诚却是连感谢都忘记说了。
这会儿沅舒窈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叉着手指低头看着地面,半晌才涨红了脸小声说了句“谢谢”。
别别扭扭,既不看人,声音也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像是说得不情不愿,赵言诚却莞尔一笑,看着她的眼神都在发光。
被外人说闲话,被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听多了还是没用,赵言诚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蒙了心,就是喜欢她喜欢得没法子了。
一不留神笑出了声,赵言诚看她红着脸警觉地瞪了过来,怕她生气,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抬头看太阳:“小沅同志,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这日头晒得可不舒服。”
夏日里蜀地的太阳,一点多到两点时是最晒人的,连最忙碌的时候大队上都要把这个时间段给躲过去。
现在春耕结束,已经是五月了,下雨的时候有冬天的味道,可晴朗起来了瞬间又像是到了夏天。
反正蜀地是基本不存在春天秋天的。
虽然决定回来后要好好上工挣工分养活自己,追求完全的自由人生,不代表沅舒窈就不怕晒太阳了。
赵言诚倒是有心带着她一起慢慢走回去。
到了黄桷坳,路程已过半,走路的话,他还能跟小沅同志多相处十多分钟。
但是见她被太阳晒得难受,赵言诚哪里舍得让她多受苦,拍着自行车后座让她上前:“也就一段路的距离,要是你怕被人看见,到时候提前下去就行。”
原本还不想坐上去的沅舒窈一听,皱着眉头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赵言诚当然点头附和,能用自己这辆自行车载自己欢喜的女同志,他心里也高兴。
虽然土路颠簸,可坐在自行车上却有微风徐徐吹过,走累的双腿得到了解脱,像在低空飞行,有种挣脱枷锁获得自由的错觉。
所以说,完全的自由,到底是什么呢?
沅舒窈插队的生产队叫红星生产大队,是由十几个小队组成的。
群山之间,一条凹地玉带般蜿蜒曲折着往远处延伸舒展,人们就在这条玉带之中筑房繁衍。
玉带往下是大片狭长形的水田,两边是零散的房屋,房屋后面的大山上,就是红泥耕地。
周围的大山基本没正经名字,都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随意取了个具有代表性的称呼。
比如说以附近村子名命名的“李家湾大山”,或者以大山某个特点命名的“狮子山”、“光头山”等,当然,也有根据口耳相传的传说命名的“乌龙大山”。
春耕虽然结束了,可社员们一年四季除了冬日的几天,基本上都要在地里耗着。
水田里,刚插扦好的嫩绿秧苗还没把根扎牢,每日里都要安排一到两名社员定时去转一转,发现有被水浮起来的秧苗,要及时补插。
山上有翻地的有除草的有挑水浇灌的,五月初,最主要的活儿就是收菜籽。
每个大队都是有出油指标的,菜籽是蜀地人最主要的食用油来源。
知青点的几个女知青被安排去抖菜籽,这个活儿算是轻松的,只需要坐在竹篾编制的晒垫前,挥舞着棍子捶打菜籽杆,把菜籽夹里的菜籽抖出来就行了。
可顶着日头不停挥舞胳膊,也着实累人,更别说还要面对不断飞扬的灰尘了。
“咳咳,呸!”
周芬芳吐出一口浑浊的唾沫,一张圆蛋脸上灰扑扑的,连眉毛睫毛都染了白,“哎呀不行了,我要去喝口水。”
菜籽是要交任务的重要农作物,且这东西娇气,不能淋雨,一定要抓紧时间收回去晒干了才行。
这会儿还没到夏天,中午自然没有午睡休息时间,吃过饭没多久,队里的广播就放起了上工的音乐。
旁边的李红歪着脑袋往周围看了一眼,今天负责监工的副队长没在,自己也停下了动作,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有什么办法,谁叫咱们长得不够好看,不能让大队长给咱们也跑个病退困退啥的。”
语气酸得够呛。
酸的不止她一个人,其他知青都挺酸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非要说出来,有的人憋在心里。
沅舒窈病退这事儿没过去几天,队上的人顶多也就是议论一下,说说大队长的傻气。
反而是知青们对此事议论更重,连隔壁几个大队的知青都知道了,有人单纯羡慕,有人酸涩,也有人动了心思,反应不一而足。
没过多久,一个消息像是丢进河里的石子儿,迅速荡起一圈的水波。
“前几天走了的沅知青回来了!”
“真的假的?”
“不会吧!”
“听说是跟大队长一起回来的,已经送回知青点了。”
“大队长送回来的。”
“什么?大队长去把人追回来了?”
“嚯,人根本就没走,回来找大队长处对象了!”
“啥?哪天办酒啊?证都领了?”
红星大队部设置在乌龙山下,前面就是一条冲的重要蓄水工程五星水库,背后的乌龙山上架着广播。
知青点就在广播站对面的水库岸边,是一排石砖混合的瓦房。
这房子修得算是不错了,至少是用了砖跟瓦,如今队上住进砖瓦房的也没超过一半,最气派的大概就属前大队长,即赵言诚的大伯家,一座抹了水泥的红砖青瓦大房子。
这会儿沅舒窈还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被社员们传来传去,传成了自己跟赵言诚扯证了。
蜀地这边的农家没有建围墙的习惯,连篱笆也没有,就是一个平地作为院子,直接就能看见房门。
从有知青下来插队开始,累计了几年,红星大队现在总共有十多名知青。
不过有的人跟本队老乡结婚组成了家庭,就搬出了知青点。
有关系的人走了,每年又基本都能分到一个回城名额,走走留留来来的,到现在,知青点里还有五个单身知青。
人不多,房子有空余的,就算把厨房杂物间都推到外面的歪棚子里,知青们也给每个人拾掇出一间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房间。
当然,这很可能就是暂时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新人过来。
也是因为这个,沅舒窈走的时候知青们也没惦记她的那个房间,现在她回来,房间还好好的搁着,连蚊帐凉席等物都还原归原位的,还没来得及被人分走。
赵言诚用钥匙给她打开了门,又把钥匙归还给她,看着她拎着不大的包袱进去,自己就站在门口看着:“你在知青点的粮食换成了粮票,待会儿我给你送点过来。”
其实他是更想让小沅同志晚上去他家吃饭的。
可这年月,没事一般都不会去别人家吃饭。
若是小沅同志去他家了,等于说是对外表示他跟小沅同志那什么了。
沅舒窈看着原主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有了熟悉感,再回头看靠在门框上默默看着她的赵言诚,心也一点点踏实下来了。
别的不说,赵言诚人品确实好,生活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被本地社员欺负。
“谢谢。”
这一声道谢,说得可比刚才顺畅多了。
赵言诚笑了笑,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呆下去,站直了身体,“有事就过来大队部找我,要是没人就来我家找。”
村里一个姓氏的人往上追本溯源,基本上都能捋出血缘关系。
同姓的人还很抱团。
比如说李家湾,就是因为全部都是李家人而得名。
赵言诚所在的赵家也是本村一大姓,修大队部的时候村长就是赵家人,于是大队部办公室顺理成章修在了赵家那一片。
赵言诚家就在大队部后侧房两三分钟的路程,站在那里扯着嗓子吼一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沅舒窈点点头,没去送他,反而在书桌前的竹椅上坐下来。
等他转身走了,沅舒窈才抬眸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这种在原地看着别人离开的场景,是她不喜欢的,轻易就能勾起离愁别绪,让人心里沉沉的,不舒服。
可不喜欢的事,偏要时常发生,强硬地烙进记忆中。
她站在原地,幼年时送走了祖父的木棺,少女时送走了祖母的骨灰盒。
等到她离开时,却没有一个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的人。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在房间里呆坐半晌,沅舒窈回过神来,没急着收拾房间,反而从包袱中找出一个厚厚的老旧牛皮笔记本,含泪写下一首《忆慈》。
写完以后,沅舒窈又一页页翻看着之前写的诗,入目皆是词,入心皆是情,少不得又或喜或悲一番。
就这还不算,翻完自己的诗册,沅舒窈又忍不住拿出一支表面摩挲得光滑润洁的暗褐色竹笛,给自己吹了一首轻愁婉转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