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春耕刚结束,庄稼下地了也不能忽视……”
“搞生产,就跟搞革命一样,要不怕流血不怕流汗……”
“集中力量办大事……”
听完了公社一众领导在春耕总结大会上的发言,赵言诚却不像往常那般有心情与其他同志交流工作上的经验状况。
按照惯例,开完会,他们都能在食堂里吃顿好的。
赵言诚用自己带来的铝饭盒打了饭菜,再套上网兜,拎着就出了食堂。
“哎?”转身正准备找他一起吃饭唠嗑的人看见赵言诚远去的背影,不由纳闷。
有知情的人就拉了拉他,摇头叹气:“要拉家常?走吧,咱们一起。赵队长最近恐怕心情都不会太好。”
那人好奇,边跟着走边问:“为啥?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或者队里有人闹腾?”
知情人摇头:“算不上闹,就是吧,他之前不是一心一意要跟队里一个女知青处对象吗?这小子也是傻,给人弄什么病退啊。”
那人顿时明白了。
病退,可不就是回城了吗?
知青回城了,哪还有回来的道理!
如今已经是七零年了,距离全国第一批自愿上山下乡支援农村建设的知识青年,也有十多年了。
许多知青也从一开始的自愿主动胸怀激情,转变为现在的被迫下乡,没干过农活的知青们日子过得艰难,没有哪个人是不盼望着回城的。
这些年,自从有了回城名额这玩意儿以后,不知多少知青为此疯狂,他们这些生产队干部也没少见。
那人最后也跟着摇头叹气:“赵队好歹也年轻有为,长得又好,干啥想不开,看上个知青呢?”
赵言诚不知道这些背后之事,可类似的话,却没少听。
网兜挂在自行车把手上,赵言诚踩着脚踏板,另一只脚在地上用力一蹬,永久牌儿自行车往前一溜,冲出去几米后,赵言诚长腿一跨,熟练地坐到了车垫上。
换作往常,赵言诚早就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了,可今日,却有些慢吞吞的。
没遇见她前,赵言诚一心惦记着队里的事务,半点也舍不得耽搁时间。
遇见她以后,大队里除了公务,还有她让赵言诚归心似箭。
小沅同志生得娇气,可又不能公然徇私给她特意安排轻省活儿,所以每次赵言诚都会忙着干完自己的活儿,好去给她搭把手。
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小沅同志都不会接受帮助。
可现在,赵言诚却有些魂不守舍。
把人放走了,说句心里话,赵言诚其实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后悔。
在此之前,他是怎么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也会有这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时候,十几岁参军上战场,二十几岁复原返乡,当了名生产队大队长,流过血流过汗,就是没流过泪。
可这会儿心里惦记着她,想着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她了,赵言诚却是在这无人的黄泥土路上悄悄红了眼眶。
他是真欢喜她,心里眼里只有她,做梦都想娶她当婆娘。
可她瞧不上他,也是真的。
赵言诚对自己说:你要对得起党跟国家对你的培养,干好事干实事,每一点力气,都该落到实处。
赵言诚干脆唱起了浑厚威武的军歌,胸腔里那一阵纠缠不休的儿女情长果然被心头涌起的豪情壮志冲淡了。
精神略微好转,脚下也不自觉加大了力气,自行车带着风,颠簸在土路上,发出轻微的部件碰撞的声音。
这里是蜀地一块不算贫瘠,也不算肥沃的小城镇,小城叫江内城,因一条环绕小城的河而得名。小镇则叫青柳镇。
当然,现在已经改成了青柳公社。
赵言诚所在的生产大队位置还是算不错的,距离公社只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骑车快的话也就十多分钟。
这个距离,可是不少大队都羡慕得很的“好地方”。
不过唯一值得诟病的,就是走到一半的地方,有个高高的山坳,角度几乎呈四十五度以上,拖拉机爬起来都要空空空直冒黑烟,骑自行车肯定是蹬不上去的。
到了黄桷坳下面的大池塘,赵言诚就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往上爬。
这一片都没人烟,以前就连黄桷坳都是个大大的山坡,是最近几年才强行挖山,给开通了这么一条成年男人两臂宽的土路。
换作以前,是需要绕半座大山才能通过的。
前些年上面下达命令,让开荒种粮,周围都是土地,也不存在有茂密的野草。
赵言诚翻到了山坳顶上,正自琢磨着如何动员大家搞好春耕之后的工作,谁知一抬眼,就看见了前面走着的纤细身影。
咚――一声,赵言诚心狠狠一撞,而后就是短暂的滞涩。
刚才唱军歌提的精气神瞬间被打破,心里重新变得沉甸甸起来,同时,他也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面的背影,怎么看起来那么像小沅同志?
可她不是走了吗?
大前天离开的,前天晚上就该到了家里,怎么可能在今天又出现在这里。
赵言诚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个身形相似的女同志,可到底经不住那颗心砰砰乱跳。
喉结克制不住地滚了滚,努力稳住心神,赵言诚重新溜上自行车,暗道:我就是骑过去的时候顺带看一眼,也不耽搁事儿。
自行车带着微风往前穿梭,赵言诚都忘了按铃声,掠过的时候回头一看,脚下一顿,掌着车龙头的胳膊也是一绷。
哗啦啦一声响,赵言诚摔下了土路,自行车都跟着滚到了旁边耕地里的土沟里。
正自低头伤感的沅舒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捂住心口,睁圆了一双睡凤眼盯着滚沟里的人。
等发现是赵言诚时,她淡而细长的眉微微蹙拢,凤眼低垂,眉宇间多了一缕不知缘由的轻愁。
赵言诚倒没摔疼,主要是尴尬,这会儿手忙脚乱地架起自行车重新上了土路,抬头看向沅舒窈的时候已经是面红耳赤头顶冒烟了。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赵言诚抬手拍了拍背后不知道有没有的泥土,尽量笑得收敛沉稳,语气里的暗喜却压都压不住:“小沅同志,你回来了啊!”
沅舒窈的弯细眉皱得更紧了,因着不再惊讶瞪眼,大半个瞳孔重新被细长的眼帘盖住,眼神显得朦胧多情。
她没再看赵言诚,也没理他,只是色泽天生红润的樱桃唇紧紧抿着,撇开眼继续往前走。
赵言诚也不介意,连忙推着自行车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拿出一派公事公办的派头继续询问:“小沅同志,你这不是办了病退吗?如果是有什么问题,最好及时跟我说,户口变迁可不是小事。”
沅舒窈依旧闷头往前走,嘴却越抿越紧了。
赵言诚见状,忽然心头一动,沉默片刻,低声问:“可是家里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被戳中了心事,沅舒窈这才抬眸睨了他一眼,只是寻常的一瞥,落在赵言诚眼睛里,却是带着柔和的风吹拂而来。这小丫头看起来纤细娇弱,脾气好像也很好,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的,说话都秀气得很,可赵言诚观察力极佳,看出来她分明就是个大脾气的人。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生气,事实恰恰相反,越沉默,她越气,都憋在心里呢。
果然,沅舒窈终于开了口,声音细细柔柔的,对他说的话却一点也不柔:“见着我回来,你就这么不高兴?刚才都把你吓到沟里了。可算是我对不起你了,惹得你这般嫌弃我。”
说着话就红了眼眶,连忙垂眸低头,闷闷地不看他。
虽然出生成长都在蜀地,可赵言诚的大半性格都是在军营战场上塑造的,铁骨铮铮一条血汉子,硬邦邦的,并不擅长哄人。
见她这样,拿拿半晌,只干巴巴说:“没嫌弃你,见你回来了,我只有高兴的。”
沅舒窈抬眸,有些娇气地撇嘴:“你高兴什么?”
赵言诚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总不能说自己高兴她回来可能就再不好走了吧?
说出来,怕是又要惹她生气。
看他不说话了,沅舒窈难免心里酸涩,想着回家,家里人不欢迎她,只想着利用她攀富贵。回来这里,这人也如此这般,分明就是浅了那份心意。
也罢,反正她都是要二十岁的人了,靠自己总也能养活自己。
沅舒窈闷头加快了步子,想要把他甩开。
赵言诚没法,只能加大步子追上去。
赵言诚一米八几难得一见的大高个儿,走在恰好一米六上下的沅舒窈身边,自是她甩不开的。
沅舒窈也不气馁,反正憋着一股子劲儿埋头加快步子,到后来都成小跑了。
赵言诚追着她走了几十米路,见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得伸手一把将人胳膊给扯住,“小沅同志,春耕已经结束了,你也不用这么赶路,小心晚上回去脚疼得厉害。”
他是真担心她脚疼,却不知这么一句话就莫名其妙安抚住了沅舒窈。
沅舒服默默抬眸看了他一下,抿紧的唇松开些许,倒让唇瓣显得更加嫣红。
加上刚刚剧烈运动后两颊生出的红晕,眼角眉梢的轻愁都淡了几分。
不过神态上松缓了,嘴上却还不饶人地嗔他:“脚疼也是我活该。”
赵言诚着实弄不明白,为何对别人都细声细气的小沅同志总,到了他面前,总是很容易生气。
当然,他也不讨厌就是了,只觉得心里莫名其妙透着一股子小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