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世界其实不似人们所想的静谧。
冰冷的水流看似隔绝所有声响,是因为它本身实在过於喧嚣。如果有人能在水下细细聆听,任何最深处的暗流,细小鱼儿的摆尾,气泡翻腾的声音,无一不是震耳yu聋。
但正因为它和外面的世界不同,所以它依然是宁静的。
晦人放松四肢,任由自己微微下沉。他的长发缓缓摆动,飘散在水中,就像岩缝中那些恣意生长的水草。天光透过湖面穿入,在他的脸上变幻着一块块琉璃似的光影。
当年师父让他练闭气的时候,差点把他淹Si。不过当这项本领和呼x1一样容易时,他有时候也喜欢待在水里了。除了减缓疲劳和疼痛,水甚至能清除脑海中的一切杂音,让他仿佛回到母亲的腹中,那样无忧无虑,自在快活。
他的一口气能憋得很长,长到几乎可以在水下闭眼打个小盹。此时他的心跳仍然如擂鼓般震动,在水中听得格外清晰。
麒麟湖水质清透,然湖底极深,藏匿其中,在岸边便无法轻易窥见。晦人潜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心绪稍平,便隐约听见岸上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被重重水波阻挡曲折,传到耳里,渺远失真。
晦人在水中「啧」了一声,一团小小的气泡於是翻滚着向上浮去。他忽然想起自己下水前随手把衣服扔在岸边,才叫那家伙这麽快有了线索。
也不知是突然开窍了还是怎的,如今倒晓得穷追不舍……
晦人本不想理他,奈何司空衍不依不饶地一声声唤着,终是令他有些不忍。
司空衍不知晦人早听见了,仍在岸边焦急地徘徊。
明明是个惯会调戏的,他心想,总不至於被咬了一口,就羞愤得投湖自尽吧!
司空衍引颈张望,只见湖面苍翠碧绿,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水下的动静。细小的水花一b0b0轻轻拍打湖边岩岸,不知不觉间已将青年的鞋子K脚尽数打Sh。
忽然间,潭心冒出几丛白花花的气泡,接着一颗人头连着肩膀,缓缓地浮出水面。那人面无表情,黑发披散着贴在脸上,乍看颇像一只Y森的水鬼。
司空衍定睛一看,正是晦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你下水做什麽?快回来,当心着凉!」
晦人没有往岸边靠近,依然停在原处。他水X极好,明明悬在水中,却像脚下踩着平地一样稳当。
「你什麽意思?」少年扬声问。
「什麽什麽意思?」
「一下子说我作践,一下子又要招惹我!我才要问你把我当成什麽呢!」
山谷空阔,少年质问的声音回荡不已。鸟雀站在枝头振翅yu飞,像是被其间的愤然之意所惊动。
司空衍手足无措,憋不出半句话来,反倒急得脸都红了。
晦人b问:「你就没有什麽想说的?」
「总之你先上岸,我们再——」
晦人脸sE更冷,噗通一声又扎进水里,没了声息。
「晦人!」
司空衍往前一步,踩起好大一片水花。他自知此回若不解开心结,今後和晦人之间怕是真要形同陌路。
但这又谈何容易?
他焦急地在水边徘徊,所念所想不知从何诉起,千丝百结一般堵在心头。
湖水平静了好一会儿,静得让司空衍发慌。
「……晦人?」
依旧无人回应。
「你不要吓我……」
他没注意到一只惨白的手已经悄然伸出水面,忽地钳住了他的脚踝。青年愕然低头,尚不及反应,那手已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拽——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你g什麽!」司空衍在水中恐慌地摆动双臂,挣扎喊道。
晦人不回答他,像咬中猎物的巨鱼,娴熟地将他往深水拖去。
麒麟湖看似平静无波,水势却深而险,流动间似有万钧之力。
司空衍呛了好几口水,喉咙有如灼烧,x中胀痛不已。眼见自己渐渐漂离湖岸,而脚下又虚空如万丈深渊,不由得更加惊恐,身T一僵,直直往下沉去。
晦人原想教训司空衍一番,看他狼狈模样,也好出一口心中闷气。见司空衍的样子不大对劲,便赶紧踩水托住他,後者的手臂剧烈挥动着,差点打到他的脸。
「喂!」晦人的脸sE渐变,「难道你……你不会水?」
司空衍此时根本听不进他说什麽。溺水之人,越是紧张,越是无法顺利漂浮。他本能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SiSi扣着晦人,反倒让晦人难以施力,差点也跟着坠入湖中。
「放松!」晦人贴着司空衍的耳朵大喊,「不想淹Si就听我说话!」
司空衍猛咳了几声,总算稍稍放缓了动作。
都说小孩扔进水里几回就能学会游泳,现在这情景,恐怕没机会让他慢慢0索了。
晦人回忆着自己当初是怎麽掌握这样本事,一字一句地哄他:「想象你在床上躺着,这个湖就是一张床,而你现在枕着水,在睡觉呢。」
假如司空衍现在可以和晦人正常交流,他很想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但眼下生杀大权在人家手上,也只能照办。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晦人一边划水,一边笃定地说。这实在很不像他会说的话,听来却极其安心。
司空衍照着晦人的指示去做,身T终於不再徒劳地往下沉,而是神奇地漂浮起来。晦人像推着一个人形的筏子似的推他前进,场面甚是滑稽。
两人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晦人自知玩笑开大了,满脸愧sE:「我不知道你不会游泳,我还以为大家从小都会的。」
司空衍无言。
临璩城周围尽是山区,既不靠海,也无大河,唯一的运河中更是严禁游泳。司空衍这辈子从没入过能将他灭顶的深水,自然恐惧万分。
「对不起嘛,你不要生气,我这就带你回去岸边。」
司空衍又咳了几声,努力让呼x1平缓下来。天空逐渐聚拢的Y云白得刺眼,让他不得不微微闭上眼睛。
说来奇怪,晦人说要像躺在床上,此时却真如同他所说,水流如同无数只手轻轻托住全身,一旦放松,就像躺进一张极软极奢,揽人入睡的大床。
麒麟湖清波DaNYAn,与落水时的凶险截然不同。原来身边有人相伴相护,便是这样的感觉。
司空衍伸开四肢,水流一涨一落地冲刷他的耳畔,一会儿是水上喧嚣的哗啦声,一会儿是水底沉闷的嗡嗡声。如此往复,就像听见了这湖水的悠长呼x1。
虽然情状有些狼狈,不过这倒像是天地间只余他二人,尽可倾诉心中所想,再无旁杂顾虑。
司空衍沉默许久,晦人见他不说话,愈发愧疚。
「喂。」
「……」
「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晦人。」司空衍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现在?」
「嗯。之前在逸兴酒楼,我不应该那样说。对不起。」
晦人划水的动作顿了一顿,小声道:「g嘛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眼下这种情况,无论我说什麽,你也不会逃走。我想,这正是畅所yu言的好时机。」
「你!」晦人恨得牙痒。
这家伙,刚才还慌张得要命,没想到这麽快就冷静下来,仗着自己受害,反将一军来了。
「我知道,你是希望你师父如何待你,我便如何待你,只有这样你才觉得安心。只是我既不认为我做得到,也不认为这样做就是对的。」
「我记得,所以呢?」
司空衍仰面漂浮着,看不见晦人的表情,这给了他些许勇气。
「但方璇与你之间如何,已是过往。我当时下意识推脱了你的心意,其实是因为我……我心里害怕。」
晦人嗤笑一声:「害怕什麽?被一个男人喜欢很恶心?还是因为我一身臭名?你尽管明说,我不生气。」
「都不是,晦人。我不害怕受牵连,否则也不会随你至此。至於我在不在意你是男人……今天你也知道了。」
晦人想起肩上那个牙印,脸sE由白转红,嘟囔道:「那你怕什麽?」
司空衍深深呼x1几回,记忆中翠绿的羽毛静静躺在窗台上,石像脸上泪痕一般的裂纹仿佛就在眼前。
「说来可笑,不过是害怕伤心,所以宁愿不要开始罢了。」
晦人没有反驳这个说法。他知道司空衍看似X子淡泊,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能看出他是个重情之人。
司空衍继续说道:「哥哥走後,我虽然独身,却连一只动物也不敢养来作伴,因为我知道,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缘尽离散,天人永隔。」晦人低声道,「假如我这个朝不保夕的,一转身就去投奔了阎王爷,留你一个孤家寡人在世上受苦,太不划算?」
司空衍没料到他说得这麽直白,不禁更加惭愧。
「我不该如此,明明是自己害怕,却推说是你的原因。」
晦人哼了一声:「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他嘴上虽这样问,心里却对即将听到的回答有些忐忑,偏偏司空衍又令人心焦地沉默了一会儿,不肯给他个痛快。
「你可想要好了,要是真和我在一块儿,我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你要是变了心,或是惹我生气,我会把你大卸八块也不一定。」
这句话由晦人说来有几分怪异的诚恳,b海誓山盟还要可信几分。
「噗……」
「笑什麽笑!」
司空衍自己也有些惊讶,在这个少年身边,他头一回有了无所顾忌,敞开心扉的感受,心中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晦人,我想好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是无论发生什麽,也请你不要丢下我,好吗?」
晦人心口鼓鼓跳动,嗔道:「不对啊,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无论发生什麽,我都不会丢下你吗?」
「因为你若想丢下我人间消失,太简单了。而事到如今,要我丢下你,却是一件难事。我得向你要个凭据,即便到了阎王殿头,也好依此将你讨回来。」
司空衍恳切地说,惹得晦人眼睛发酸。
「说什麽呢……倒是你,真不後悔吗?」
司空衍道:「你若不信,便松手让我沉下去好了。」
晦人被他气笑了:「你是不是吃准了我舍不得你!」
「嗯……是。」
「你这流氓!」晦人差点在水里忍不住揍他。手抬了一半,又转而r0u了r0u司空衍冷得发白的脸。青年浮尸似的泡在水里,原本的俊朗减损不少,但晦人心里对他有情,怎麽都仍是可Ai。
「唉,以往峥嵘阁中,即便大家都过着刀头T1aN血的日子,敢Ai敢恨的X情中人却也不在少数。我们虽向Si而生,却又不是已经Si了。总有人喝着酒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道理你竟不懂。」
「是啊,我竟不懂。白白长了你几岁。」
「那是!我的见识可不b你多多了?」晦人果然得意,「想得多,当心老得快。」
「你说的是。」
司空衍释然一笑,偏过头去看晦人。少年脸上沾着成串晶莹的水珠,眼里闪动着久违的明亮光彩。
「那你现在还怕水吗?」
司空衍一愣。他们已经在湖中飘浮了好一阵子了,与晦人说着话,竟忘了水中危险,得尽快返回岸边。
「不那麽怕了。」
「是吗?那不然我们再游会儿?」
司空衍脸sE微青:「那还是不了吧……」
晦人哈哈一笑,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
他们已漂至湖水边缘,不多时便能上岸了。司空衍的余光也看见了湖岸,迫不及待想自己在水中翻身。然而水X着实不佳,立刻又呛了一大口水。
「咳!咳咳……」
好在这个位置总算可以勉强踩到湖底,司空衍抓着岸边岩石,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晦人早已轻轻巧巧地离水了。
少年蹲在岸上,向司空衍伸出Sh漉漉的手。司空衍抓紧他,借着力道用力一蹬,终於离开重重阻力,顺利上岸。
游泳极费T力,一脱险,司空衍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不说,晦人也用了好一会儿才匀住呼x1。
两人面面相觑,身上各处雨帘似的滴滴答答落着水,好不狼狈。
晦人定定望着他,双眸如星:「那时候……我以为我这一生就像落入深水,再无活路,但後来是你把我捞了起来。」
随着他的话语,司空衍也不禁感怀,若当时他没有踏入那间地牢,没有突发善心地将手伸向晦人,这家伙如今会在何处?
「你待我好,我便信你。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总有你在身边。」
晦人重重一拍自己的x脯。
「所以你也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嗯。」
司空衍闷声应答。溺水带来的灼烧感仍残留在x口,可那种疼痛也像是一GU新生的喜悦。命运将他打碎了,又和另一人的碎块磕磕碰碰地拼在一处。
两人痴然地立了片刻,只轻轻拥住彼此,再无言语。
天空笼罩的Y云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露出淡蓝中泛着橙h的向晚天sE。湖面被微风吹皱了,青山碧水凝视着他们,保持着亘古的缄默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