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更沉些,拉着天光下坠。
傍晚的天幕灰黑,一切朦胧含混不分明。
正巧下起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水声汩汩似山溪。
秋日里被刮的发脆的落叶掉在小径上,在雨水浸泡里重归柔软。
红玉左手拖着h木盘,白瓷汤蛊里乘着刚煨好的白梨银耳汤。
右手撑一把紫竹伞,走过这条每日必经的路,风歪雨斜间情态狼狈。
汤蛊已凉。
春明知道红玉日日傍晚都前来给仙长送汤,今日风雨交加,许是不会来。
可想到红玉娇弱,还是不放心地匆匆赶来。
见她果然被困在山路,风雨摧折中分外可怜。
春明赶忙上前为她撑起伞:“山路难行又兼风雨,这汤就让我替姑娘带回去吧。”
红玉一笑谢过春明,这笑容极温暖真挚,春明不知作何形容,仿佛心泡在温水里一般熨帖。
只听红玉说:“山间风雨急骤,真不知如何是好,多谢你来接我。”
“你三个月来每晚为仙长送羹作汤,风雨无阻。即便人说修仙无岁月,可这份心意不单春明感佩,仙长心中定也是极欢喜的。”春明为红玉提灯打伞。
红玉微微一叹:“我本是夭折之命,幸得仙长相救才能苟全。只能做些微薄无用的事情聊表心意,好在仙长不弃。”
“你是个有心人。”春明抿嘴一笑,见风雨渐大,两人便不再说话。
自红玉同闻绎回到仙山已经三月有余。
红玉永远记得碧蓝如洗的天幕下,太yAn橙金sE光芒里,整个里耶山都泛着微光。
更记得山前巨大的石刻上写着:“g预凡陆之事者,四方共击之。”
闻绎刚回洞府便吐血严重,在南岭仙长护持下匆匆闭关。只交代左右照顾好红玉。
于是里耶的人问起红玉的来历。
她想到石刻上的大字:“g预凡陆者,四方共击。”便知自己的凡人身份怕是要给闻绎惹出麻烦,于是含糊说自己是孤儿,仙长想要带她上山修仙。
闻绎身边的春晓听了惊讶非凡,上下打量着红玉:“这么说,仙长是要收你为徒了?”
红玉微笑摇头:“仙长只是将我带回来,却也没说过这话。”
春晓却误会了,安慰红玉道:“闻绎仙长久不收徒了,你也不要失望。既然将你带来里耶,那便是要成为本门弟子。各仙长修为了得,个个都是好师父。”
红玉点头应是。
春晓来了谈兴:“你从前是哪里人啊?仙长在哪里遇见你?”
红玉怎么知道仙洲有哪些地方,只故作深沉:“我从前过得不好,前尘我已不愿再提。来了这里自然一心修炼。”
“这话很是。”春晓没听出什么不对,被红玉糊弄过去。
白日无事,也没有人约束她。
红玉便在里耶闲逛。
她踱步走来,无数叶子一半闪着金光,另一半却沉凝着浓翠,是凡间难见之景。
空中时有人御剑飞过,各sE袍角在风中猎猎翻飞,像张开翅膀的鹭鸟。
竹林中有弟子们两两对战,剑锋划开衣袍,剑气削落竹叶,身躯压弯竹梢。
长生之人便是如此吗?
因力量而从容,用力量去追求更强的力量。
红玉不禁心驰神往。
她自小到大活得狼狈。教坊中处处扮乖装傻陪着小心;逃出来后又为生计颠沛流离;甚至被人杀害险些丧命。
闻绎自剑下救起她时,她就在想:如果她拥有这样的力量就好了,不必委屈蛰伏,不必如履薄冰,更不必被人欺辱。
可她没有。
但是,现在有个机会正摆在她眼前。
没有人知道她是凡人。
她想起那天麻衣人对黑衣大汉说的话:“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瞒天过海就是荣华富贵。”
那时那刻正如此时此刻。
除了闻绎,还有谁知道她的身份?
只要他们都不说,红玉就能名正言顺成为里耶弟子。
可是闻绎似乎本来只打算暂时收留她…他若不愿,她便没有办法。
闻绎本身是个不可预测的变数。
那么就在闻绎出关前想办法敲定这件事。
红玉心下有了主意,却也不免厌弃自己过于贪婪,就连救命恩人也要算计。
可是要她放弃拥有力量的机会,她做不到。
红玉突然想起教坊里看过的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可面对长生的机会,谁人可以不动心?
哪怕这长生是偷来的,这力量是窃来的。
红玉不认为自己会后悔。
闻仙长那里,她之后自然会负荆请罪。
傍晚。
红玉例行送完汤水,有些迟疑地yu言又止。
春明注意到她似乎有话想说:“红玉,你怎么了?”
“我想知道仙长的情况如何了。”红玉担心地r0u着衣角,“我在外面听闻仙长似乎有些严重。”
“这我也说不好。”春明叹息,“修仙的人不会生病只会受伤,这一伤或在身T或在修为或二者兼有。这种事情只有医者最为清楚。可南岭仙长也只是让闻绎仙长好生闭关、调息将养罢了。”
“是,话虽如此。可情况不同该进补的汤药也不一样啊。”红玉苦恼,“我只是在想,我做的一切似乎对仙长毫无作用。能不能让我见见南岭仙长?也好问问他我还能为闻绎仙长做些什么……”
“这……”春明有些为难。
“我知仙长日理万机。这事成不成也没什么,只是劳烦春明哥哥帮我通报一声才好。”
“好吧。”春明答应下来。
南岭仙长是平易近人的X子。他听春明说闻绎带回来的小nV孩因他的病情一直惴惴不安,便想着宽慰她一二。
谁知红玉来到南岭的洞府,一句话没说先跪下行了大礼。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南岭连忙扶起她。
红玉没有起身,再拜一礼:“恳请仙长收我为徒。”
“这……”南岭迟疑,“你是闻绎带回来的,他尚且没有安排,别人又怎好安排你呢?”
“正因闻绎仙长对我好,所以我也需想一想如何做对他才好。”红玉言辞恳切,“我资质平庸却忝为仙长看中带回里耶,心中十分感佩。一路走来,仙长更是对我无微不至,可我竟连仙长有伤在身都没察觉。”
红玉哽咽道:“我听春明春晓说,闻绎仙长只信任您的医术道法,我也正是因此才想师从于您。也好变成一个有用之人。”
红玉这话恳切动人,南岭微微动容:“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这一片心意实在难得,我门下正缺一nV弟子,想来你拜我为师闻绎也不会有意见。”
“谢师父!”红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只是还有一事求您。闻仙长出关前我能否留在澄照峰照应几日,以偿闻仙长待我之恩。”
“自然。不差这两天。”南岭和颜悦sE。
红玉回到澄照峰后,将对南岭仙长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春晓感叹红玉对闻绎用心如此,竟愿主动接过南岭救治闻绎的衣钵。
春晓却感到一丝微妙的违和,她何以如此着急拜师?可看到红玉微红的眼眶又觉自己多想。还是个孩子呢,自然说风就是雨。
两月后。
闻绎出关。
春晓高兴极了:“仙长终于恢复了!不枉红玉天天在她师父那儿研习药典了。”
“红玉的师父?”闻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了。您还不知道呢。红玉担心您的伤情,主动去拜了南岭仙长为师。”春晓喜滋滋说道。
“你去把红玉带来。”闻绎面sE沉沉。
红玉没想好怎么面对闻绎,但她必须面对他。
“仙长,您醒了。”红玉问候。
“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红玉不答反问:“您原本对我是什么打算呢?”
“教你一些吐纳之法、防身武功。等你足以自保便可以自己选择,是回到凡陆还是在仙山终老。”闻绎不解其意。
“您没给我第三条路。”红玉轻声说,“和您一样,修大道,求长生。”
“竟是为了这个?”闻绎微讶,“你要想清楚,修仙未必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走这条路就再也回不去大钊。”
“我想好了。”红玉坚定道,“只是自古没有凡人修仙之先例,只怕此事为仙洲不能容。只愿我的身份从今之后只有您知我知。”
“我只怕你后悔。”闻绎深深看她一眼。
红玉:“您说嫦娥会悔恨曾偷盗灵药吗?”
“月g0ng有什么呢?不会说话的玉兔、沉默寡言的吴刚和一株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闻绎答,“我信她怀恋红尘,心向红尘。”
“不。”红玉莞尔,“见过月亮广袤的人是难以真正回到尘世的。即便回去,也会日日惦念飞天的感觉,想念月亮上的一切。”
闻绎闭目,不再说话。
可红玉知道他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