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么缓缓流逝,当内阁的众人回过神来时早已过了下值的时间。
天色逐渐黯淡了下来,远处一片灯火通明,还时不时地路过一队禁军。
随后,只见严嵩将手上的毛笔放回原位,向众人提议道:“干脆今天就到这里吧,诸位觉得呢?”
对于严嵩的这个提议,众人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
待众人将各个部门送来的账目,以及那些还未票拟完毕的奏疏整理完毕后,便陆续离开了内阁。
由于严世蕃搀扶着严嵩,因此,行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很快,父子二人便远远地落在了最后面。
父子二人就这么缓步走在紫禁城内,那铺有整齐石板的道路上,一言不发。
随后,只见严世蕃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不住感慨道:“父亲,您先前说的没错,那个徐阶果然没有耍手段,颇为痛快地就把工部这边的账单签了!”
严嵩闻言,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瞥了严世蕃一眼,旋即出言应声道:“现如今国库充盈,别说你工部的五百万两银子开支了,兵部那边一千两百万两的开支,徐阶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签字了!”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自顾自地说道:“等把剩下那些部门的账算清楚了,再把票给拟了,今年就没什么要紧的事了,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了!”
待严嵩的话音落下,只见严世蕃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神色。
见四下无人后,方才压低声音道:“父亲果然是料事如神,仅仅只是通过部门排名一事,便使得那群言官反目成仇,甚至还当众打了起来!”
“恐怕这个年,他们是过不好了!”
严嵩听闻此话,脸上的表情并未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道。
“这件事情倘若没有陛下默许的话,是绝对不可能如此顺利的,严世蕃,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严嵩的话音刚落,只见原本在严世蕃脸上的幸灾乐祸表情,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掩饰不住的惊骇之色。
随后,只见严世蕃回过神来,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试探性地询问道:“父……父亲,您的意思是,陛下那边……”
严嵩将严世蕃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在沉吟片刻后,出言询问道:“嗯,这是自然,你以为咱们耍的这点小把戏,陛下看不出来吗?”
“归根结柢,无非是陛下也想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那群言官罢了!”
严世蕃在听完严嵩的这番解释后,瞳孔骤然收缩。
随后,其仿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出言询问道。
“父亲,难不成是因为不久前,那群言官公然聚集起来,然后当着陛下的面,请求让滞留京城的景王殿下,即刻离开京城,返回封地一事?”
严嵩闻言,点了点头,又紧跟着补充道:”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上次那群言官,以贡院内有鬼神作祟为由,上疏请求陛下,推迟在贡院举行的考试。”
“而这,毫无疑问,触犯了陛下的禁忌!”
在听完严嵩的这番解释后,只见严世蕃的脸上浮现出后知后觉的表情。
随后,只见其俯下身体,恭敬应声道:“多谢父亲替孩儿解惑,孩儿明白了!”
“行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是,父亲!”
在这之后,父子二人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来到停放轿子的地方,乘轿返回了严府。
……
在将严嵩搀扶至书房以后,严世蕃便径直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正当其打算早点休息的时候,只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严世蕃见此情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出言吩咐道:“进来!”
话音落下,只听‘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推开,不多时,只见管家迈步走了进来。
管家在进入房间以后,未作丝毫犹豫,当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俯下身体,毕恭毕敬道:“小阁老,这里是您的学生高翰文遣人送来的一封信!”
在从管家的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后,严世蕃心中那股被打扰的怨气,消散了不少。
随后,只见其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哦,瀚文的信,拿给我看看!”
管家闻言,当即上前,将手上的信封递交到严世蕃的手中。
在从管家的手中接过信封以后,只见严世蕃颇为随意地摆了摆手,如此吩咐道:“行了,接下来没你什么事了,先下去吧!”
“是,小阁老!”
眼见自己将书信送到,管家在向严世蕃躬身行礼后,便迈步离开了,管家在离开的时候,还顺带着把房间的门也一并带上了。
待管家离开房间以后,只见严世蕃将手上那封书信拆开,分外专注地浏览起了上面的内容,只见上面写着。
“老师,学生高翰文,久疏问候,老师近来身体可好,距离学生来到播州一地任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所见到的事情,令学生深有感触。
“播州一地,就如同老师您先前说的那样,地方千里,民风彪悍,往来民族众多,各个民族之间矛盾众多,且彼此之间仇杀不断,老师,您将教化百姓的重任交由学生,学生异常感激!”
“另外,学生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来播州任职的宗室、勋贵子弟……”
待严世蕃将信中的内容尽数浏览完毕后,将其随意放至一旁,出言感慨道:“真没想到,高翰文居然还能够跟那群宗室、勋贵子弟攀上关系!”
“要知道,我当初只是想借此机会,让他远离权力中心,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谁知却因祸得福……”
“不行,我得赶紧就此事请教一下父亲,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只见严世蕃将手上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快步离开了房间。
……
当严世蕃穿过院子来到书房时,才猛地发现,纵使天色已经很晚了,但书房的灯仍旧亮着。
书房内,那散发着橘黄色的烛火,隐约映照出严嵩的身形。
旋即,只见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在平复好心情后,敲响了书房的门。
在这之后,只听从书房内传来一道暮气沉沉的声音:“谁?”
“父亲,是孩儿,孩儿有事情要请教父亲!”
“嗯,进来吧!”
待话音落下,严世蕃未作丝毫犹豫,当即推开了书房的门,迈步进入其中。
见严世蕃到来,只见严嵩将目光从眼前的书籍上移开,然后取下戴着的老花镜,抬起头来,指了指一旁的空位,出言吩咐道:“先坐吧!”
“是,父亲!”
严世蕃闻言,也未作推辞,径直坐于一旁的空位上。
刚坐下不久,只听严嵩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父亲,这里是孩儿的学生高翰文送来的一封信!”
严世蕃说完,便从袖中将信封取出,恭敬递交到严嵩的面前。
“那个高翰文不是被你派至播州负责管辖黄平、白田学宫了吗,难不成是出事了?”
严嵩如此说着,将书信从严世蕃的手中接过。
迎着严嵩那略显疑惑的目光,只见严世蕃摇了摇头,出言解释道:“不,父亲,不是这样的,高翰文在信中提到,他与那些被陛下派往播州的宗室、勋贵子弟相谈甚欢,因此,孩儿便想向您请教一番……”
严嵩在听完严世蕃的借口后,点了点头,然后戴上老花镜,将手上的书信拆开,浏览起了上面的内容。
许久,只见严嵩将老花镜取下,出言感慨道:“要知道,那个张元功可是英国公张溶的儿子,你的那个学生高翰文居然能够借此机会,攀上英国公府的关系,往后的仕途必定是一帆风顺啊!”
严嵩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补充道:“任谁都能够看出来,这些宗室、勋贵子弟,是被陛下外放至播州进行历练的,等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被陛下调回京城,委以重任!”
严世蕃听闻严嵩此话,脸上适时浮现出犹疑之色,转而询问道:“可是父亲,孩儿担心,倘若到时候陛下真的让宗室、勋贵重回朝堂,恐怕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弄不好,就会闹到逼宫的地步……”
严嵩闻言,只是随意瞥了严世蕃一眼,冷冷道:“严世蕃,你别忘了,陛下可是经历过大礼议的人,像这等场面,陛下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况且,无论是解除海禁,亦或者是推行官绅一体化纳粮,纵使中间的阻力再大,陛下最终不还是将这些事情办成了吗?”
严嵩似乎对此颇为感慨,在端起桌上泡有枸杞水的茶杯轻啜一口后,自顾自地感慨道:“唉,到时候陛下有了宗室、勋贵们的协助,朝堂之上,就不再是文官一家独大的场面了!”
<div class="contentadv"> 严世蕃将严嵩脸上的落寞之色尽收眼底,旋即,只见其在脑海中组织好语言,小心翼翼道:“父亲,您不必太过担忧,您别忘了孩儿在不久前,可是当着陛下的面,提出了专门针对宗室、勋贵们的考核!”
严世蕃说完,在回忆片刻后,将自己先前当着内阁众人的面,所提及的考成法,又给严嵩叙述了一遍。
……
“对于那些不是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宗室以及勋贵,都得在他们的头上,设置一道无法逾越的壁垒,对于他们所能够担任的官职进行限制,文官最高只能做到四品,武官则只能到偏将军的地步!”
“文官则从县丞开始做起,协助知县管理县政,武官则从巡检开始做起,按照其功绩来进行提拔!
“而通过考试的这一部分宗室、勋贵,则将他们下放至基层,应该给他们制定额外的目标,并定期进行考核,考核不过,有惩罚,完成目标,则有奖励。”
“每半年或者年底,进行一次考核,三次考核不过,则去其官职,况且,眼下的吏部尚书是胡宗宪,他可是咱们的人!”
正当严世蕃还在洋洋洒洒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时,却没有注意到,严嵩脸上的表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只见严嵩将目光从严世蕃的身上收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暗自道。
“胡宗宪可不是咱们的人,他是陛下的人!”
“严世蕃这个蠢货,以为能够借此机会限制那些宗室、勋贵,殊不知,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严嵩的心里十分清楚,严世蕃为宗室、勋贵们点燃的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的身上。
倘若这些考核办法,得到了那些宗室、勋贵们的验证,被证明切实可行的话,那么陛下肯定会将其推广至全国!
到那时,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大明朝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将受到考成法的约束!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因为严世蕃自作聪明,想用这些办法,来限制那些宗室、勋贵。
严嵩想到这里,整个人也变得愈发恼怒。
旋即,只见其猛地一拍桌子,出言斥责道:“严世蕃,你这个蠢货,你当真以为,当初陛下没有看出来你的用意吗?”
“陛下只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等这套考核方法,在宗室、勋贵们的身上被证明可行以后,陛下肯定会将其推广至全国,严世蕃,你把所有人都推进了火坑!”
在听完严嵩的这番斥责后,严世蕃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此时,在严世蕃的脑海中,正不停浮现出考成法施行后的场景,让他不由得冷汗直冒。
随后,只见严世蕃的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色,看向严嵩所在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父亲,孩儿接下来该怎么办?”
“倘若这些考核办法,真的被陛下推广至全国的话,那么孩儿身为提出这些办法的人,必将受到文武百官的敌视!”
严嵩将严世蕃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既然这些考核方法,迟早都会被推广至全国,还不如等陛下提出此事的时候,旗帜鲜明地表明支持态度,如此一来,在往后的史书上,或许还能够留下些许美名!”
严世蕃听闻严嵩此话,脸上满是懊恼之色,俯下身体,恭敬禀报道:“是,父亲,孩儿明白了!”
在这之后,只见严嵩将目光从严世蕃的身上收回,摆了摆手,出言吩咐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下去休息吧!”
“是,父亲,孩儿这就告退!”
严世蕃说完,在向严嵩躬身行礼后,便径直离开了书房。
……
待严世蕃离开书房以后,只见严嵩的脸上满是晦暗莫名的神色。
严嵩的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稳坐内阁首辅的这个位置二十多年,靠的就是对皇帝的绝对忠心。
作为交换,其私下里的一些小动作,也被皇帝所默许。
可以说,严嵩就是嘉靖手里的一把刀,替他统御文武百官,顺带着吸引仇恨。
而朝堂之上,绝对不允许有一家独大的势力存在,也正因为如此,皇帝方才会对以徐阶为首的清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皇帝的刻意引导之下,一直以来,双方的斗争,都是以一种不温不火的方式进行的,远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一旦严党清流,其中一方有想要掀桌子的趋势,皇帝就会作为裁判立刻站出来叫停,不听话的,只有死路一条!
而到了这个位置,谁的屁股又是干净的呢,说到底,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
眼下,双方的势力在朝中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了谁。
原本日暮西山、垂垂老矣的的大明帝国,也在皇帝的励精图治下,开始焕发第二春,国力逐渐蒸蒸日上。
随后,只见严嵩从书案后缓缓起身,吹灭了书房内的烛火。
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佝偻着身体,走出书房。
此时,在夜幕笼罩下,天空中点缀着点点繁星,站在星空下,向上观望的话,仿佛能感觉到无限的浩瀚,以及宁静。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见严嵩将目光收回,无声自语道:“徐阶啊徐阶,你还是没看清楚局势啊,咱们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
“要是当初我病死了,你以为你能够坐上内阁首辅的宝座?”
“不,陛下的屠刀早就已经磨好了,你以为你所在的家族,背地里干的那些事,能瞒过陛下吗?”
“你徐阶是不贪,但架不住你背后的家族,打着你徐阶的名号肆意妄为,大肆兼并土地!”
在这之后,只见严嵩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自嘲之色,如此想道:“你要是遭受牵连,那么我这个内阁首辅,也就做到头了!”
在感慨完毕后,只见严嵩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房间休息。
……
严嵩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房间以后,很快便有一名侍女上前,替严嵩端来了一盆热水。
随后,只见等候在一旁的侍女上前,替严嵩脱去鞋袜,然后分外小心地将严嵩的脚,放入热水之中。
与此同时,被窝也已经被暖床丫鬟给暖好,只等严嵩洗完脚,便可以直接上床睡觉。
在泡了一会儿后,只见严嵩将脚抬起,一旁的侍女见此情形,连忙用绸布将严嵩脚上的水擦干。
在做完这些以后,严嵩在侍女的搀扶下,来到床边。
此时,床上躺着两位暖床丫鬟,见严嵩到来,只见那两名暖床丫鬟从床上起身,毕恭毕敬道:“老爷!”
严嵩闻言,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任由那两名暖床丫鬟,为自己宽衣解带。
在这之后,严嵩躺进了还余留有体温的被窝,倘若细嗅的话,还能够闻到少女特有的体香。
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后,严嵩仍旧没有多少睡意,近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如同幻灯片一般,在严嵩的脑海中不停闪过。
“唉,最近可真是多事之秋啊,没想到陛下居然打算清查田亩,抑制土地兼并,不仅如此,还派赵贞吉前去浙江,调查土地兼并的情况。”
“再然后,陛下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甚至不惜让内阁出面,通过评定各个部门的排名,然后发放年终奖一事,顺利转移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
“眼下,先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嘉兴袁家一事,已经无人提及!”
“陛下还真是算无遗策啊,不过这样,未免也太过兴师动众了些吧!”
在感慨这么一句后,严嵩便打算继续酝酿睡意。
正当严嵩即将睡去之际,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只见其猛地从床上支撑起身体,呢喃自语道:“不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陛下分明是在为考核法的施行做铺垫!”
就在刚刚,严嵩突然想到了严世蕃所提及的那些考核方法,其中便有一条为,每半年亦或者是年底,进行一次考核。
这样一来,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嘉靖会让内阁出面,赶在年底之前,对各个部门进行考评,然后再根据考评结果,发放年终奖。
“陛下之所以会选在这个时间,除了要转移文武百官的注意力以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便是让朝中的文武百官,在潜移默化中逐渐习惯这一考评制度。”
“等到文武百官,都已经习惯了这一考评制度后,陛下将其彻底推广开来的阻力,也将会小上许多。”
“这一次是萝卜,等到相应的考核方法正式施行以后,落下来的就是大棒了!”
严嵩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给震惊到了,久久不能平静。
“此番,既能够掩盖陛下想要清查田亩,抑制土地兼并的真实目的,又能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文武百官,为接下来的改革做准备!”
“嘶,这可真是一箭双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