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狂风停歇了,躺在客房床上一直没睡着的智信和尚,却还在闭着眼睛,回想这几年的一幕幕往事。恍惚之中,慈祥端庄的惠永大师,还在给自己讲经说法……
智信现在虽是佛门中人,理应青灯相伴、四大皆空!可小时候的悲惨遭遇,却在脑海里刻下了永久的记忆,挥之不去。
他是山东武定府清河镇人,原名张世豪,祖上一直是当地颇有名气的书香人家,家境殷实。
因咸丰年间的民乱、匪患猖獗,世间动荡不安,家里便让他七岁开始,随两个哥哥一同拜师习武,指望兄弟三人长大后,能看护门庭、延续香火。
兄弟三人中,他的悟性最好,武功长进很快。
可没想到,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他正好十一岁那年。黄河在河南开封府的兰阳铜瓦厢大决口!汹涌滔天的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从河南扑向山东北部平原的济南府、武定府。
数百年来,由江苏淮安府入黄海的黄河水;从此改道,由山东北面的武定府经清河入渤海。这是历史上黄河的第六次大改道。漫天的洪水,将沿途无数城镇统统冲毁,清河镇也成为了一片汪洋。
父母亲带着他和他的两个哥哥,历经艰辛辗转千里逃难,来到陕西凤翔府扶风县的王家坡投奔了远亲。当时,无奈之下,将年仅六岁的妹妹交给了叔叔一家,去了沂州府的日照县五莲山。
他们一家来到陕西凤翔府的第六年,王家坡被乱军攻破后疯狂屠村。为了保护他这个最小的孩子,父母亲和两个哥哥,部被乱军残忍杀害!这一幕,在他少年的心灵,刻下了无法弥合的伤口,成为了永生难忘的痛苦记忆。
在他死里逃生后,却又被饥饿和病痛折磨,而昏死路旁奄奄一息;幸得路过王家坡的惠永大师出手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从此随大师皈依佛门做了沙弥,法号智信。自此开始潜心修行、精研佛法。
惠永大师见智信天资聪颖且武功基础十分扎实,更是看中了智信端正的品行;在精心教授佛学经典的同时,也将毕生武学心得倾囊相授。几年下来,智信不但能将佛学精要融会贯通,武功的境界也已经是炉火纯青。惠永大师因官府封禁少林寺,没能再回到登封少林,涅槃于法门寺。
智信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本来遁入空门,尘缘已了!而现在,保护好这位汗王师兄,成为他佛门之外尘世间的唯一牵挂——这是惠永大师的生前所愿!……
就在智信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这些发生在不太久远的惨痛经历的时候,突然感觉后窗下方有轻微的响动。
他马上警觉了起来,立刻向里间和隔壁房间的木墙轻敲三下,给汗王和明珠尔发出了示警信号。
不一会儿,一股怪异的香味飘进了房间。
智信一惊!他对这种味道非常敏感,这是他见过的帮助僧人修行入定的“神药”——定境灵香的气味。看样子,是有人要动手了!
智信扯出擦汗的毛巾,在水盆里湿透轻轻拧干,悄悄进里间递给了汗王……
约莫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从客栈院子西侧的另一个院子里,悄然窜出了几个黑影,敏捷地从没有上拴的客栈院子大门,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六个身穿黑色夜行衣、手持短刀的蒙面人,蹑手蹑脚快速来到楼上。一人把住了楼梯口、一人守在了明珠尔住的客房门口,四人来到了汗王和智信住的套房门口。
套房房门的门栓被短刀轻轻拨开……房门被悄悄打开了。领头的黑衣蒙面人挥了下手,带着三个人瞬间进了套房外间,并反身将门栓插上。
两个蒙面人冲到智信的床前,持刀对着床上的人隔着被子一阵乱戳……可掀开被子一看,惊呆了!被窝里面没有人,只有两捆行李。
正在慌乱之时,房梁上的智信,已经飞身落在了她们身后。这两个人正要转身,智信两手一伸,将这两人的脑袋扣住,用力一磕!两人登时倒了下去。
刚冲进套房里间的两个,也看准了躺在床上的人,冲上去也是持刀对着被窝一阵乱捅……突然觉得不对劲,好像刺中的不像是人的身体。掀开被子一看,也是行囊一件。
正在惊诧之间!突然火光一闪,里间桌子上的油灯点亮了。只见汗王端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炯炯有神的双眼正盯着她们。
这两个黑衣人愣了一下!就一前一后、不顾一切地挥着短刀向汗王扑过来。
冲在前面的这个人,将手中的短刀用力刺向汗王的当胸……汗王不紧不慢,用左手将刺来的短刀向外轻轻一隔,飞起右脚!将这人踹了出去……这人的身体飞出去,重重地撞到了对面的木墙上,落在地上不动了。
后面的这个人,敏捷地躲开了被踹飞的同伴身体,挥刀上前继续行刺时,被智信的长鞭缠住了脖子。
智信将长鞭用力一拽,把这人拽翻在地。
被拽翻的这人,显然也是个武功高手。在向后翻倒的同时,挥刀削断了缠在脖子上的鞭稍;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顺势回身,来刺智信……动作十分娴熟、凶狠!
不过,这名黑衣刺客虽然训练有素,可哪里是智信的对手?没过两招,就被拧翻在地。
智信两只手拧住这名刺客右臂,左脚死死踏住了刺客背部。这名刺客使出反击手段,拼尽力反抗了几下;但觉得功力相差太过悬殊,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实在挣脱不了这名功夫和尚的钳制;也就放弃了抵抗,不再挣扎了。
汗王起身上前,揭下了这个刺客头目的面罩。惊奇地发现!这名刺客头目,竟然是“祥云客栈”的老板娘艾丽娅!
汗王回到椅子上坐下,缓缓说道:“果然是你啊?……把她放开吧。”
艾丽娅沮丧地甩开智信的手,一屁股靠墙坐在了地上。
“说说吧!你们是什么来路?我们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为什么要刺杀我呀?”汗王问道。
艾丽娅一声不吭,在使劲揉搓着差点被智信和尚扭断的右臂。很显然,她已被智信和汗王的武功功力彻底镇服,完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智信厉声说道:“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看在你服侍我们大家的份上,只要说出来,我们不杀你……”
艾丽娅还是不吭气。
“说出你们的来路,我们可以和平解决今天的事。我相信你们不是真正想杀我的人。”汗王说道。
艾丽娅身体突然一颤!瞪着眼睛张口说道:“你错了!我就是真正要杀你的人!”
汗王见艾丽娅终于开口说话,不免暗喜。可又对这话语里满满的恨意,有些吃惊!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蹊跷。继续说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以说出你杀人的理由。如果这个理由在情理之中,那今天晚上就能做个了断,此后可以两不相欠。我说到做到!”
艾丽娅又定了定神,终于鼓起了勇气,开口说话,“我想问你们一件事!”
“说吧!”
“浩罕军先遣队的沙曼,是谁杀的?”
汗王疑惑起来,问艾丽娅说:“你跟沙曼是什么关系?”
艾丽娅开始有些激动起来,怒容满面也略带悲伤地说道:“他是我的亲哥哥!……”
汗王此时有些恍然大悟!这艾丽娅提起了沙曼,夏尔尕苏木惨遭屠村血流成河的场面,又映入了汗王的脑海……没想到这个“美女刺客”,与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刽子手沙曼,竟然还有这样的特殊关系?这真是造化弄人!
思索片刻,汗王厉声说道:“沙曼的先遣队滥杀无辜、无恶不作、人神共愤!他还要炸冰川、投剧毒,祸害上百万的新疆平民百姓,实在是恶贯满盈!……”
“那是他在执行阿古柏和英国人的命令!军人执行命令有错吗?你们应该对付的是阿古柏,是英国人!不对吗?”艾丽娅有些激动地瞪着双眼辩解道。
“军人执行命令是天职,我们理解。就是因为理解,我们才给了他时间、给了他机会。只要他放下屠刀投降,我们仍然可以给他一条生路……但是,他选择了自裁!”汗王说道。
“自裁?”艾丽娅十分惊疑地问道。
汗王继续厉声说道:“是的!我们根本没有朝他开枪,是他自己引爆了准备爆破大冰川、祸害百万平民百姓的炸药,将自己埋葬在了中国的土地上……我现在想,他之所以这么做,跟你有关……”
艾丽娅惊恐地望着汗王,还不清楚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想想!如果他做了我们的俘虏。阿古柏和英国人会不会放过你?这当然也包括你这个哥哥自己的家小……你能听明白吗?”
艾丽娅沉默了,内心里对哥哥的怀念之情使她痛苦不堪!
汗王继续说道:“屠杀别国民众、毁灭他人家园、强占他国疆土的侵略者,注定不会有好下场!你们要恨,只能恨你们的浩罕汗国、恨英国人、恨阿古柏!是他们发动了这场战争,是他们葬送了无数人的性命,包括你的哥哥沙曼……”
艾丽娅有些崩溃了……自己和哥哥来到属于别国的领土,杀人掠地,摧毁别人的家园,这到底是为了得到什么?被侵略、被加害的一方,奋起抗击,不应该吗?既然是“军人”、是入侵者、是杀人凶手,还有资格祈求人家放过自己吗?
她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真正瞅了一眼这位正气凛然的中国蒙古部落的汗王。瞬间感觉到:这位汗王所说的话,应该是真实的;也没有必要欺弄她这个被俘者……心中的敌意霎时消解了许多。
她慢慢地瞪直了双眼,疑惑地问道:“那你知道我们的行动?……早有防备?”
汗王笑了笑,缓缓说道:“在新疆,尤其是在这偏僻的地方,未婚的女子和已婚但丈夫不在身边的女子,是不能单独开店的。你在这里,当这个老板娘有些不合规矩,让人不能不起疑心。”
“那你们不是中了‘迷香’吗?……”
“你们使用的‘定境灵香’,可以帮助初入佛门的僧众,打坐入定;但对事先有所防备和意志坚定的人,是不起作用的!……”
突然,把总带着十几个军台营兵,提着枪举着火把,呼呼啦啦地进到了客栈的院子里,火把将整个院子照得通明透亮。
把总在下面开始大声喊叫:“上面的刺客!你们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只要你们不伤害汗王,从楼上走下来……我给你们让开一条生路,离开这里。绝不伤害你们!……”
汗王问艾丽娅说:“下面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军台守备营兵,和你们是一伙的吧?”
艾丽娅猛地仰起头,惊愕地望着汗王,轻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汗王笑了笑说道:“人算总不如天算。你们演的这场戏不够高明,漏洞太多……”
“那你们既然识破了我们的刺杀行动,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住店过夜?”艾丽娅不解地问道。
“如果我们不住下来,你们还要继续跟随,在别处下手,还会有更多的人要遭殃。现在,在这火焰山下的戈壁大漠,破掉你们精心设的局,了结此事。不好吗?”汗王镇定反问道。
“下面都是我们的人,你们走不掉的!”艾丽娅露出了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摇着脑袋说道。
“我们想走的话,谁也拦不住!”智信瞪着艾丽娅,愤愤地说道。
这时,被汗王踹飞的那个刺客,慢慢醒了过来,躺在地上晃动了一下。艾丽娅赶忙过去将她扶了起来,摘掉了面罩……这又是一名女刺客!
把总在下面的吼叫声,越来越大了,“我现在要你们马上和汗王一起走出来!……只要不伤害汗王,我答应你们的一切条件!不然,我们就要进攻了!……”
说完,就命令举火把的士兵,开始朝楼上仍火把。
火把在木质通道上开始燃烧起来……那两个守在楼梯口和明珠尔房间门口的黑衣人,赶紧躲开火把,窜到了套房门口,准备接应艾丽娅……
突然,后窗下面,传来了高山和齐峰叫喊的声音:“汗王!智信师父!……后窗下面安!……跳下来吧!”
智信拨开这两个女刺客,打开后窗向外望了一眼;然后退后两步,看准了后窗的窗框,一脚踹了出去。
后窗连着窗框飞了出去,形成了一个大方洞。
汗王起身对着艾丽娅说道:“到别人家杀人放火的,都不会有好结果!你记住我的话……我们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汗王和智信,从后窗口飞身跳了下去……
艾丽娅呆呆地望着汗王离去的这个后窗口,想着她哥哥沙曼的悲惨结局和自己刺杀汗王失手的离奇经过,回味着汗王刚才留下的话,彻底崩溃了……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床上。
那名女刺客赶忙将她扶了起来,说了声:“我们快走吧?”就搀着她向套房外间门口走去。
套房的门刚一打开,把总立刻举起了指挥刀。
霎时间,十几条枪同时开火!
这位浩罕侵略军的第一美女、“金牌杀手”连同三名女助手,瞬间香消玉殒、命丧他乡……
把总带的队伍刚完成射击,就听身后嗖嗖嗖一阵箭雨,十几个营兵,被部射倒在地。
把总拿刀的右手手腕也被射中,指挥刀掉在了地上……
十几个汗王的卫兵冲进了院子,将把总围了起来。接着,又有几个人直接来到了把总的面前。
把总捂着再次受伤的右手腕,抬头定睛一看,惊得目瞪口呆!——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他费尽心机要刺杀的布彦汗王!
汗王厉声说道:“戏演完了!该结束了!”
把总急忙用左手去掏枪……这时,齐峰的流星锤飞了过去,正中把总面门,把总立刻翻倒在地。
高山跨过去,在把总的脑门上狠狠补了一棍!……这位冒名顶替的“把总”——浩罕侵略军第三军团副官、驻焉耆兵营司令那扎尔,当场一命呜呼!
智信和尚双手合十,念道:“自作孽、不可活!阿弥陀佛!……”
汗王立刻向卫兵们下令道:“明珠尔管家还在里面。快去救人、救火!”
卫兵们快速冲进了客栈主楼……
智信疑惑地问高山和齐峰道:“你们怎么知道出事了,还能及时赶来接应?”
齐峰回答说:“大风停了以后。我们两个去军台院子外的那个小树林边上去撒尿。看到对面沙丘上有个人滚了下来,我们就过去见到了这个人。他满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了。他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跟他说:我们是新疆土尔扈特汗王的队伍,路过此地。他跟我们说:‘赶紧通知汗王,军台的营兵被杀了;现在的军台里,是杀手!’……
“我们赶紧悄悄翻墙回到军台院子里,那两个站岗的卫兵已经不见了。到了驿舍里面,发现睡在驿舍里的卫兵都叫不醒,好像是中了‘迷香’。我们又跑到马棚旁边的草料房里,把睡在那里的卫兵悄悄叫了起来。可能是草料房漏风,‘迷香’没起大作用,这些卫兵使劲一晃,就醒了……
“我们出了军台院子快到客栈的时候,正好见到这个假‘把总’带着人,从客栈旁边的院子里出来。他们先站在客栈院子外观望,好像在等待什么?没过一会儿,他跟其他人说:‘看样子一定是失手了,不能留活口!’。他们在院子外点上火把,就冲进了院子……
“我和高山来到汗王客房的后窗户下面的时候,发现两个黑衣人藏在两颗杨树后面,在查看楼上的动静。高山用三节棍放倒了一个,我用流星锤干掉了另一个……”
这时间,两个卫兵匆匆跑进了院子,报告说:“汗王!客栈对面的院子里,跑了一个骑马的黑衣人。我们追上去吗?”
汗王一挥手,高声说道:“不用了!让他回去报信,去告诉他的主子阿古柏和英国人:土尔扈特的汗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