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即将漫过堤面时,原本翻涌的波浪,反而平静了下来。
夏言全身都已经被雨水打湿,裤腿挽到膝盖上,小腿沾满了泥巴。
他就像立在堤坝上的一尊雕塑,动也不动的望着对面。
已经到了必须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是保留千年繁华的扬州城,还是放过和、滁两州的百姓。
翻涌的浪涛,变的越来越平缓。
对面的火堆突然熄灭了,那说明江水已经上了大堤。
站在夏言身边的那个千总,自然也明白对面发生了什么。
现在还只是漫堤,紧接着就是垮坝!
“阁老,是该做决定了!”
夏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衣袖拉到了胳膊肘上。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自己都将注定成为害死万千百姓的罪人,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烽火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根据事先的安排,已经放弃多年的烽火台,再次被利用了起来。
一旦江浦的士兵们,看到烽火燃起,就会掘开大堤,将江水引向和、滁二州。
夏言正要下令。
就看到一个泥人,连滚带爬的跑上大堤。
整个人就像刚从泥汤里滚出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被黄泥遮住。
“阁老!”
那人刚冲上大堤,就扑倒在夏言脚下,腿软的已经站不起来。
“浪峰已过铜陵!”
“你及时出发的?”夏言立刻蹲在那人跟前,焦急的问道。
“未时二刻……”
那人说完这句以后,就累得虚脱晕了过去。
未时二刻,现在也才刚到子时。
也就是这个士兵,用了不到五个时辰,就在这遍地都是烂泥的南直隶,不知跑死了几匹马才跑到这里。
这个情报来的太及时了。
按照正常的速度现在洪峰已经过了江浦,正向这边涌来。
现在只要守住大堤,就能守住和、滁二州和至少半个扬州府。
洪峰只要过了这最后一个弯,就只剩扬中那个弯,但那里河道要宽的多。
夏言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立刻吩咐道。
“让人把他带到城里去休息,你和我立刻撑船渡江,务必守住大堤!”
那千户立刻挥手,召上两个士兵将那泥人抬了下去。
然后劝夏言道:“阁老不必亲自过去,秦将军在堤上,定能人在堤在。”
“你是秦将军手下的千总?”
“是!”
夏言望着一片漆黑的对岸,过了许久,突然刚才熄灭的火堆,再次燃烧了起来,开始有人挥舞斗篷遮挡光线闪烁。
“他们说什么?”夏言对这种灯语并不了解,扭头问道。
那个千总盯着对面闪烁的火光,突然抬起头看向天,开怀大笑起来。
“阁老,对面说的是——雨停了!”
夏言伸出手,果然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下了。
脚下的浪花再次翻涌起来,眨眼的时间已经漫到了脚下,洪峰到了……
夏言站在大堤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对面的火堆,不知道过了多久。
洪峰,终于过去了,而对面的火堆仍未熄灭。
他知道,那看起来不过是黑暗中的一堆火,但那火堆的背后,却是无数将士的不惜一切。
……
浙江,杭州府,富阳县。
雨终于停了。
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所有人都通过吹过脸上的风,感觉到这持续了一个月多的狂风暴雨,终于结束了。
聂豹站在没过膝盖的水里,弯腰割下最后一把水稻,放到地头支起来的草棚上。
浙直一代,虽然一直就是朝廷的钱粮赋税重地。
但钱粮都被收走了,真正能用于当地基础建设的,却没有多少。
和南直隶不同,浙江并没有那么坚固的堤坝和疏浚良好的河道。
在这场大雨刚开始下起来的时候,聂豹还想着带领各地衙门加固河堤,应对洪水。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事根本不可行。
人类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这连续两场飓风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
不但河水往外灌,外面的水也要往河里灌。
加上太湖漫灌过来的湖水,整个浙江东边七府,已经完全被淹。
聂豹针对当前的形式,明白再去加固堤坝已是徒劳。
当前最重要的就是抢粮,能够多抢收一点粮食,等过后赈灾的时候就能少一点压力。
至少在担心灾民饿肚子这件事上,就可以少分散一点精力。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聂豹立刻组织了所有衙门的官吏,放下手头的一切,先去抢收已经成熟了的水稻。
他还去找了左军都督府,请所有驻扎江浙的兵丁们。
全都放下枪,拿起镰刀。
同时将能够发动的百姓,全都发动起来,抓紧抢收。
每收过一片,就主动决口一片,以减缓尚未收割地方的水势。
这样既能疏散了当地的百姓,又逼迫这些百姓动起来,随着大部队去各处抢收水稻。
造成的结果就是,整个浙江无一处不被淹,却无一处受重灾。
“啊!”
聂豹扔掉镰刀,张开双臂向后躺进水里。
从小练就的水性,让他可以平躺在水面上,而不至于沉下去。
总算结束了!
根据他估计,这次抢收下来,没有被水淹烂掉的至少能有四成。
有了这四成新粮,加上朝廷减税、官仓赈灾,支撑到下一季收获已经已无大碍。
这样他就可以将接下来的精力,全都投放到了灾后疫情和灾后重建上去。
尽快让百姓能够会到家乡,重新开始生活。
“有没有看到总督大人?”
“总督大人在哪里?”
聂豹听到声音,翻身从水里站了起来,看到一个书吏打扮的人,正慌乱的四处探问。
“我在这里!”
那人看向光着膀子,头发胡须凌乱的跟个乞丐一样的聂豹,站在原地有点不太敢信。
直到那人身边的士兵,轻轻的推了他一下,“那就是总督大人,你不是找总督大人么!”
那人这才趟着水,哗啦啦的跑到聂豹跟前。
正要跪下去,跪到一半发现水就淹到脖子了,只好又站了起来。
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手帕,双手呈给聂豹。
“这是什么东西?”聂豹接过手帕,隔着手帕摸到里面的东西,脸色突然变的极其难看。
他匆忙打开手帕,拿出里面那枚方三寸二分的银印。
“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未等开口,先哭起来,边哭边诉道。
“总督大人,湖广白扇会联同苗夷土司造反,布政使哲前去诏抚,被……被逆贼害了!
我是王布政使的幕客,侥幸从贼窟逃出,特持此印寻找至此,还望总督大人早做准备,诛杀逆党!“
聂豹后背顿时激出一阵冷汗。
难怪当时自己去南直隶借人,徐鹏举说皇上有旨死活不借。
莫非皇上早就想到,会有人趁灾作乱?
如今湖广贼势已众,其他各省情况又如何,浙江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