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瑜绕过御花园又走了一段距离,越走景色越变得萧瑟,花草横枝倚斜,遍地落花枝叶,混着春雨沤成一滩一滩的花肥。
石砖地面也变得陈旧开裂,缝隙间积满尘土,青苔拾阶而上,到处呈现出一片缺少打理的陈旧荒芜。
卫瑜来到永福宫前,仰头瞧了一眼掉漆的匾额和紧闭的漆皮开裂宫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
贤妃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妃,寝宫竟然也破败至此。
卫瑜扭头一眼,立即有宫人会意上前扣动宫门。
扣了半晌,门内才迟迟传出一道犹疑的女声:“谁啊?”
抠门的小内监应道:“昭阳公主殿下驾到,听说娘娘病了,前来探望娘娘。”
贤妃生性淡泊不好争抢,一向避居,与含章殿从无交集,卫瑜知道贸然上门必然叫人惊讶,也不惊讶,只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
门这才吱呀一声打开。
一名丁香色宫装,头梳垂鬟的宫人站在门槛之内瞧着她们,神色惊疑。
见真是昭阳公主亲临,赶忙蹲身行了个礼,“奴婢永福宫一等宫女皎月,拜见公主殿下。”
一等宫女是宫女中最高的品阶,都是负责近身伺候的,偌大一个永福宫,竟然要一等宫女亲自开大门。
卫瑜压下心中的讶异,缓声问道:“我听闻你们娘娘病了,过来瞧瞧,娘娘可还好?”
闻言,那名叫皎月的宫女也顾不上讶异了,眼圈一红,摇头道:“多谢公主体恤,公主进来瞧瞧就知道了。”
卫瑜心里一沉,看来贤妃的病情不太乐观。
等到真的迈进永福宫,卫瑜对贤妃的境况又有了新的的认知。
整个宫殿内房屋破旧,檐梁掉漆,虽是春日,却是一派暮气沉沉的萧瑟气息,连屋前种的几株秋海棠也是恹恹,瞧着甚是凄凉。
四处空空荡荡,不仅不见宫人,连一些常有的布置也看不到,瞧着并不是妃位该有的规制。
卫瑜跟着那宫人走进贤妃寝宫,屋内门窗紧闭,闷得吓人,却不见贤妃的影子。
她不适地用帕子捂住口鼻,才发现了不对劲,“贤妃娘娘呢?这屋子怎么空荡荡的?其他宫人哪里去了?”
皎月一言不发,垂着头掀开碧纱橱后厚重的绸帘,语气恭顺又心酸,“殿下,我们娘娘就在这儿呢。”
卫瑜探头一瞧梨花木架子床上躺着的女子,只见她素服披发,人瘦的见骨,眼窝深陷,面色蜡黄,颊边两团发紫的潮红,额头满是汗水,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至于一张脸,确实她记忆中的模样,贤妃淡泊避世,但却是卫瑜在京三年,难得雪中送炭,让她感到一丝温暖的人。
皎月紧跟着补充道:“娘娘病后,淑妃说病中不宜人多,将宫人们都撵走了。如今永福宫只剩下奴婢及一个干粗活的小太监夏喜,被奴婢遣去请太医了。”
卫瑜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涌上心头,扭头问皎月,“怎么都病成这样了才想着请太医?早干什么去了?”
皎月摇摇头,哽咽道:“怎么没请?这些天奴婢同夏喜去了太医院不知道多少次,每回都说腾不出人手,奴婢一打听才知道,是淑妃娘娘吩咐了,说我们娘娘惯来愿意装病,不许太医来永福宫诊治。”
卫瑜一听,心中的火气越发上窜,她平日里有皇上和太后护着,只知道淑妃跋扈,却不知道她手底下其他妃嫔过得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这根本就是冲着要贤妃的命去的。
“这个毒妇!”她禁不住怒骂一声,胸口气得发闷,扯下腰间的公主令牌扔给站在不远处的内监,咬牙道:“去,把冯院正请来,就说是本宫的让她来给贤妃娘娘医治!”
“遵命!”内监接过令牌,急忙往外走去。
皎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捂住嘴哭着边磕头边道:“多谢殿下恩典!多谢殿下恩典!”
冯院正平时只为太后诊脉,医术高明,有他在,贤妃娘娘一定有救了!
含章殿与永福宫素无交集,她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位公主施以援手,难道是上天垂怜她们娘娘了么?
卫瑜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沉着脸道:“你不必谢我,延医问药本是人之常理,你们娘娘不该受此折磨。”
话音刚落,床上的淑妃爆开了一顿剧烈的咳嗽,那架势简直像要把心都给呕出来。
皎月忙扑过去,给淑妃喂水拍背顺气一通忙活。
卫瑜阴沉着脸,暗自思索:贤妃与淑妃同属四妃之一,是如今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两人本该分管宫权,但姜家势大,淑妃跋扈,贤妃为求自保不得不避其锋芒。
如今宫中唯有贤妃是从成帝潜邸时期的老人了,连淑妃都是卫瑜母后去世之后才被采选进宫的。
论起资历,没有人比得上贤妃,淑妃恐怕就是因为这个才想置她于死地,除掉了她,宫中就再没有人能与她争抢皇后的位置了。
但着不过是白日做梦,前世淑妃在五年之后被顾嘉清亲手斩杀,至死都没有登上后位。
卫瑜咬紧了牙关,她折腾了这许多,害人害己一场空,可怜了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遭她毒手。
有公主的手令,冯院正很快便来了。
他背着药箱脚步匆匆地赶进来,正要蹲身行礼。
卫瑜拦下来,急声道:“给娘娘看病要紧,不要在乎这些虚礼了!”
冯院正急忙应声,放下药箱取出绢帕,望闻问切一套流程恍如行云流水。
切完脉,他的脸色十分沉重,“贤妃娘娘这病非同小可,咳血、发热、盗汗、食不下咽、人事不省,若是再拖下去必成大患,就是保住了命,也一定落下病根。”
卫瑜蓦地想起前世,贤妃是因为肺疾撒手人寰的,据说她的肺疾是陈年老病的病根儿,治是治不好的,怕就是这一回的缘故。
皎月一听如此严重,登时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抓住冯院正的袖子,也顾不上体面,连声哀求:“太医,求太医救救我们娘娘!!”
冯院正见她这样,急忙安抚道:“姑娘不必担心,娘娘的病虽然凶险,但幸好殿下来得及时,待老朽开个方子喝上几剂,好生疗养可保性命无虞,只是切记切记,往后不可多思劳累。”
冯院正医术高明,方子也开得迅速,卫瑜又叫来方才请太医的小太监拿着方子去抓药,看着皎月熬完给贤妃灌下去。
不愧是太医院的圣手,一碗汤药灌下去,贤妃的情况已是稳定许多,也不咳得那样厉害。
冯院正见她急症已退,往后就是慢慢将养的功夫,嘱咐完一通相关事宜后便提起药箱跟卫瑜请辞。
卫瑜点点头,使唤拂晓亲自将他送出门去。
这一趟折腾下来已有一个多时辰,她又瞧了瞧贤妃的状况,见她脸色似乎好了一些,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前世她与淑妃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面都是救她与水火的关键时期。
在京中那几年不管元帝还是姜家抑或是朝中众多势力,都视她为掌中钉。
其实也难怪,若是她是元帝,有个手握十万兵符的前朝公主长居京中,晚上也必不能酣睡,所以那几年中,她遭遇的暗算与刺杀多如牛毛,几乎等同家常。
早晨还和她亲切谈笑的人,晚上可能对她痛下杀手,从前对她殷殷教导,对她和蔼可亲的大臣夫子,可能在朝堂言辞如刀,步步紧逼,人心之易变,超出了她此生的全部想象。
几番深陷险境之时,是贤妃暗中施以援手助她脱险,她见到贤妃时,她已经是一幅油尽灯枯的样子,瞧她的眼神却永远温和柔婉,恍如在看自己的女儿。
她不知道这个牵扯不深的庶母为何要帮她,但京中那几年几乎要磨光了她对人的信任,是贤妃在暗夜中给了她一缕微光,让她不至于无限滑落沉沦。
这份情分她铭记在心,上辈子是贤妃帮她,这辈子她既然已经重生而来,她必不会放任淑妃再继续欺侮她。
天渐晚,卫瑜想起晚上还要陪太后用晚膳,不能再久留。
只能招手将皎月唤来,嘱咐道:“后边娘娘若还有异常,你便即刻拿着这个令牌去找冯院正,该吃药吃药,该看诊看诊,不可延误娘娘病情。”
她将令牌交到皎月手中,又道:“稍后我会遣些人过来给你做个帮手,若还有人刁难,只管到含章殿来找我,一切以娘娘的身体为先。”
皎月今日已被她各种行为弄得麻木了,她猜不透这位公主的用意,只能认为她为人是面冷心热,那些骄纵任性其实都是做给人看的,内里其实是幅菩萨心肠。
她也在想不出该如何谢恩才显诚恳,蹲身深深行了一礼,郑重地说道:“奴婢晓得了。”
卫瑜点点头,起身带着宫人离开。
屋子里顿时一空,只留皎月握着手中沉甸甸的令牌,眼睛瞧着她离开的方向发怔。
……
是值夜半,月上中天。
贤妃从昏睡中缓缓转醒,闷痛了多日的胸口竟然好转了许多,头也不似睡前那般疼痛欲裂,她清咳了一声,惊醒了睡在脚踏边守夜的皎月。
皎月扑到她床前,高兴得直掉眼泪,“娘娘终于醒了,您都睡了整整两天了。”
贤妃这才发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药香,窗边小案上还搁着空药碗。
她瞧着那碗,用嘶哑的嗓音问:“这药,哪里来的?”
她这病已经有十来日,淑妃得知此事特意下令不许她延医问药,硬生生把她从小病拖成了大病,想要拖死她,怎么会轻易松口?
“是昭阳公主,”皎月掏出卫瑜交给她的令牌,将事情的始末细说了一番。
贤妃一怔,昭阳公主与她素无交集,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帮她?
皎月见昏睡多日的主子终于醒了,又开心又悲哀,一气儿将这两天中淑妃的恶行一五一十地哭诉了出来。
贤妃静静地听着,手悄没声地攥紧,素来温和悠远,仿佛不沾俗尘的眼眸逐渐发冷。
淑妃……这笔帐,她绝不会就这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