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硝烟四溢,战火熊熊。
疾跑的马蹄混合着井然的甲胄碰撞之声,挑动着每个人家的神经。
上京平静了近百年,已经许久没有闹过这么大兵乱,禁军守卫不及,防卫一泻千里。
乱兵之中,有人尖叫着趁乱奔逃,有人紧闭门户龟缩在家,还有一心拱卫皇室的御史老臣同五城兵马司孱弱的兵力一起围守街角巷口,企图用嘴阻拦怀王的强兵壮马。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京城败了。
京师的最后一道防御,永安侯府十万禁军退守百里之外,想要赶到京中至少还需一夜,而雍军四十万兵马兵临城下。
京城改换天日已成定局。
顾嘉清勒紧坐下的汗血宝马,目光从满面颓丧的五城兵马司兵卫脸上扫过,快速掠过人群,剑锋所过之处一片横尸,大批黑甲兵卫拥簇在他周围,随军燃起的照明火把将整个上京的夜映照得仿佛白昼。
他纵马走到某一处,忽然回头问道:“怀王的人到哪里了?”
入京的军队共分两路人马,分别从东西城门双面夹击,怀王领轻骑一队作为先锋,速度应当比他更快。
有兵卫回答道:“听前方来报,已到宫中了。”
怀王身体虚弱,两个来月的行军耗干了精力,这两日已不太能吃得消,不过为保军心勉力支撑,总算还没拖后腿。
顾嘉清点点头,继续策马前行,前方隐约间已能见到皇城的大门,他身后的亲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油子,世面见过不少,但还是难免为之一震。
雍军虽然强势,但谋反这种事情毕竟还是第一次干,都开始兴奋起来。
御林军已是怀王的人,此时皇宫城门大开,畅通无阻,兵马大摇大摆走进皇城,一路朝着那座高高在上的金銮殿而出。
行到半路,忽然遇见两队人马正在交锋,其中一方身上穿的都是特制的锁子甲,造价昂贵,瞧不出是谁的人,正与御林军交战。
顾嘉清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忽然定到某一处。
那脸上凝脂一般白璧无瑕的肌肤,还有盔甲下玲珑纤细的身段……这是个女子。
他隐约听闻有人在喊“公主殿下”,心中暗自思索:成帝无子,膝下唯有一个女儿,封号昭阳公主。
守护皇室的御林军,此刻和皇室唯一正统对上,够新鲜。
有人问他:“将军,管吗?”
顾嘉清兴致缺缺地瞧了一眼,继续往前,边走边道:“不管,杀成帝要紧。”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怀王到底西北蛰伏多年,准备十分充分。
中途虽出了些小意外,怀王因身体孱弱不堪晕死了过去,但总体还算顺利。
寅时末,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从金銮殿中出来,携兵去处理西宫中一小伙兵乱,慈宁宫太后余存暗卫的反扑,人数不多但身手都很不错,耽搁了一小会功夫。
回到金銮殿前时,下头人通报说成帝和太后的尸身不见了,顾嘉清想起方才乱军中见到的那张娇嫩得仿佛未经半点风霜的脸,后知后觉地感到两分兴味。
天色将明,一切尘埃落定,皇城远处重新燃起烟火,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顾嘉清在床帷中睁开眼,只见得窗外天光朦胧,黛绿帐顶的轻轻摇曳,半明半昧间仿佛笼罩在迷雾里。
他坐起身来,嗓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十三在廊下回道:“回将军,卯时一刻。”
……
卫瑜在睡梦中惊醒过来,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
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片猎猎燃烧的火焰,耳畔是不绝于耳的尖叫和哭号,黑甲雍军如同雨天江面的水蚁,密密麻麻布满整个皇宫。
祖母、父皇、拂晓……还有许多许多人,躺在汪洋一样的血泊中,夜漫长得吓人,好像永远也等不到天亮。
“什么时辰了?”她冲帘外问。
“卯时一刻了,殿下怎么醒了?”拂晓掀开帘子走近床帏间,见她大汗淋漓,满脸仓皇的模样唬了一跳。
急忙用帕子给她擦额角的汗,又斟了热水,“殿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梦魇了,难不成是真还有邪祟侵犯?”拂晓瞧着她煞白的脸色,着了急。
卫瑜抿了口热水,感受着暖意从喉咙流入腹中,慰藉脏腑,这才缓过一口气。
方才那个不是噩梦,那是嘉元二十三年兵乱那一晚的情境……
她心里清楚这噩梦从何而来,上巳节快到了,距离梦中的那个日子一天一天接近。
但她却只摇摇头,“无妨。我记得昨日滢滢递了信儿进宫,说的什么?”
昨日她见过项斯远后便都泡在慈宁宫中陪着太后,大半夜才回含章殿梳洗,整日都提着一颗心应付,最后实在没力气细听宫外的事儿,只隐约知道计划并不顺利。
“群主说周氏的事出了些许纰漏,且公主与她的谋划已被孟指挥使知晓。晚些时候她会进宫与主子详谈。”
卫瑜点点头站起身来,天虽还没亮,她却是没心思再睡了。
怀王、雍军还有姜家,这几个名字在她脑中绕来绕去。
怀王身子孱弱,手中又无实权,到底是怎么接连说动姜家和镇北将军府助他谋反的?
姜家她尚且能认为是被怀王重利打动,可镇北将军府打武帝那一代起镇守边陲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不像会被荣华富贵打动的人。
况且依照顾征的声威,他要反根本不必等到五年之后性命垂危之时。
前世顾征死在五年后西北发兵前夕,大军开拔前夕,他因旧伤复发死在家中,西北为此一度大乱,后来代替他执掌大军安定军心的人便是顾嘉清。
顾征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什么偏偏到了人之将死的时刻才帮怀王造反?毁了身后名不说,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处,实在奇怪。
卫瑜捏紧了衾被,心中倏地冒出一股恐慌紧迫感。
她重生而来也有小半个月,对怀王的计谋却还依旧一无所知,再这样下去,五年之后她真的可能阻止叛乱吗?
按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等项斯远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至少还需小半年,太慢了。
不行……必须想个法子……
……
“你是说,大理寺有意袒护姜三,阻拦周氏上告?这不该呀。”
含章殿的西暖阁中,卫瑜惊讶道,登时对手边那碟子才吃了一口的芸豆卷没了胃口。
古来朝中清流素与姜家势不两立,大理寺上至正卿下至小吏,大半都出自于杜相门第,是正经的清流一派,为什么要包庇一个姜沛?
孟滢滢蹙起两弯黛眉,分析道:“许是惧怕姜府威势?”
“小吏或许可能忌惮姜家,可郑骁位高权重,这些年处置的达官显贵不知多少,不可能忌惮小小一个姜沛。”
这件事有些蹊跷。
“不妨事的,我大哥已经说了会解决此事,他办事牢靠,你就放心吧。”孟滢滢挽住她的手臂,满脸的轻松惬意。
昨日孟澈承诺接手此事之后,她心中的烦闷便一扫而空,昨晚香甜一觉,今天起来走路都轻快了。
卫瑜摇头道:“你大哥办事我自然放心,只是姜家的事恐怕不简单,我总得知道为什么。”
孟滢滢嘟起嘴,小声嘀咕道:“你这话怎么和我哥说得一样?”
卫瑜一怔,“你大哥也知道姜家内情?”
“是啊,只不过他嘴巴紧得很,说兹事体大,我昨日问了许久他也不肯说。”
这……
永宁长公主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孟府一行是铁打的保皇党,姜府的事情不仅涉及大理寺,竟连孟府也知道些内情,能够趋使得动这两方势力的,世间只有两个人。
一个她父皇当今圣上,另一个就是太后。
太后已经多年不理世事,那么包庇姜府的,难道竟是她父皇不成?
姜家多年来行事跋扈,势力遍及朝野,已然有功高震主的架势,她父皇不仅不压制,竟然还助纣为虐,姜家圣眷优隆至此?父皇就从未怀疑过姜嵩的用心?
前世姜嵩能买通守城兵卫错报前线军情,导致永安侯府禁军调兵不及,难保不是放纵的孽果。
“不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卫瑜心中焦灼,扔下手中的糕点站起身来。
动一个姜三不过伤一点皮毛,还尚且这样费劲,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扳倒姜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昭阳,你这是怎么了?”孟滢滢抓住她的手,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一个姜沛怎能让你至此?你就真那么在意那些流言吗?”
卫瑜眉头一皱,烦心地道:“我不是在意……”她脑中倏地一道亮光闪过,“如今城中风向如何?”
“姜沛虽然没有被稽查,但因大理寺闭衙不审,城中百姓反而愈发笃定周氏冤情属实,如今人人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姜沛,已经没有几个说起你和项斯远了。”
这就是了!
流言!民心民声的威力不可小觑。
卫瑜不由得冷静了几分。
是她太着急,许是因为早晨被那个梦弄得心神不宁,这才慌了手脚,把原本的计划都给忘了。
她本就打算着通过谣言惊动督察院御史弹劾,将水搅浑顺道探探姜家的虚实。如今计划虽然受阻,却不过只是大理寺不作为,不能及时除了姜三罢了,谣言还是传了出去,项斯远那边的麻烦也就解决大半。
境况远比她想象中的好。
既然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不如就放开了手大闹一场,比水搅得更混些。
终归朝中清流与姜府矛盾存在已久,党派之争暗潮涌动,何不直接挑明了来?
闹得姜府无暇邀买人心,顺道让满朝文武帮她一起盯着姜府的一举一动,岂不比她自己蒙眼摸石头过河来得便捷周?!
她打定了主意,捏着孟滢滢的手轻声道:“滢滢,周氏的事情且先放一放,我还有旁的事要托你。”
“姜家谣传我与项斯远流言一事,凡动手必有痕迹,你托孟澈帮我私下查一查,最好能拿捏住真凭实据。”
孟滢滢见她歹一阵好一阵的,十分忧心,“这倒是小事一桩,只是我看你今日不太对劲,究竟怎么了?”
卫瑜一怔,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不太寻常,她沉吟了片刻,试探地说道:“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
话才刚说出口,一股熟悉的晕眩感便重新袭上她的大脑,她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狠狠撑住身后的圈椅。
看来旁敲侧击地说也不行的。
她顺势在椅上滑坐而下,即刻换了话锋,“我梦见淑妃借谣言之事欺侮我,梦得太真,把我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