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冬月,也就是十一月,年节快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时节也快到了。
尤其今年冷得早,河北又不比河南,呵出一口气就能在眉毛胡子上浅浅结一层白霜,士兵就更不乐意出门了。
城外总比城中更冷些,帐外也一定比帐内更冷些,就连守在箭塔上的士兵也耐不住寒冷,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焦斗,往里放上几块木炭,悄悄地取了火点燃后,用灰将火苗埋住,再鬼鬼祟祟地带上箭塔。
这是违反军规的,箭塔上就连夜里安置火把都需要特意钉出一个架子,何况将炭盆大喇喇地端上去?一个不慎,箭塔就算交代了,那再搭起来一座费时费力不说,万一箭塔上的哨兵注意力都被集中在灭火时,突然有敌袭来呢?
所以这个士兵不仅将焦斗里渐红起来的炭埋在灰下,埋得很深,他甚至还用了一件破衣服将它包住,然后才爬上箭塔。
靴子踩过箭塔下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爬上去后,他将焦斗放在地上,立刻就迫不及待地脱了那只破布靴,皱眉翻来覆去地看。
有同袍迫不及待地弯下腰伸出手。一面烤一烤火,一面贼眉鼠眼地看他,“阿裤,你这靴子破了?”
“破了一个洞,雪渗进去,冻得脚疼,”那士兵嘟囔了一句,突然抬头怒视他,“你喊你阿公呢?!”
“我阿公不识字,”同袍道,“你何不再写一个‘靴’字托人送回去?”
“呸!”阿裤骂道,“你倒识字,还不是借我的寒衣穿!”
“你阿母疼你,那你快写呀!”
“就这么点薪米,我写个甚!”
“谁让你出去代人写信时净使奸计!”
阿裤争得脸红脖子粗,“若有一场大仗打——”
这话刚说出口,对面箭塔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金钲声!
远处正有滚滚烟尘,向这座不起眼的小营而来!
建安七年冬,袁尚授首后,袁谭联合了袁熙,向邺城而来。
后来有些人拿出一些很微妙的证据,企图证明袁熙是受胁迫的,因为在袁尚死后,镇守在幽州的袁熙虽然不曾投降刘备,但对于刘备派出的使者也都以礼相待,好言好语地询问母亲是否尚在,父亲坟茔可安好?他是有苦衷的,他需要安抚住幽州士庶,然后才能做出决定,请平原公再给他一点时间。
袁熙没有摆出进攻的姿态,但刘备不可能真当袁熙是可怜无助的小白花,收到消息后和大家开了一个会,很快将关羽派到了中山,布置对袁熙的防线。
除此之外,刘备也不曾忽略了袁谭,他很快就将张郃高览的冀州军调回了濮阳。
据说冀州军回到故土上时,有人大哭了一场,还有人甚至趴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如获至宝地装进皮囊里。
他们回来了,冀州现在已经易主,他们不再是叛军,而是追随朝廷回来平叛讨逆的大汉军队!他们不用担心家眷被挟持报复,他们甚至不必在对阵时生出什么内疚之心——不错,一旦开战的话,对面可是袁公的大公子,可袁公将家业交在幼子袁尚手中时,这位长子是既不曾孝,又不曾友的。
他甚至还喊出了那句惊世骇俗的话!这般禽兽!既非人,更非人子!只要平原公一声令下,大家伙儿抄家伙上就是了!打他就打他!日子都不用挑的!
尽管名义上袁谭还是刘备的女婿,但就这个两边连个信使都不曾互通的架势,翻脸也只在朝暮之间了,冀州军迫切期盼着大公子能够赶紧打过来,他们这许久没仗打,只能靠着在淮南开荒种地混一口饭吃,吃饱是吃饱了,可光吃饱有什么用!他们要军功,要赏赐!
袁熙面临着这样的局势,大家都觉得,他再一心想要南下和刘备决一血战那就有点疯了。
但他最终还是出兵了。
毕竟他虽然没疯,但他哥疯了。
他哥来到他面前时,一个人都没带,铠甲也没穿,只穿了一身孝服,见到他时,立刻跪拜在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不仅袁熙惊呆了,就连壁衣后屏息凝神的刀斧手都惊呆了。
他说,要是袁熙想杀他,他绝不会反抗,也不必借他人之手,他自己可以动手将项上人头摘下来送给弟弟。
他还说,他留了手令给副将,待他死后,这半个青州的兵马和钱粮就都听袁熙调遣了。
他甘愿交出自己的性命和地盘兵马给弟弟,也不会投降刘备,他说,二郎啊,父亲的坟茔还在敌人手里,可我这个不肖子孙孤掌难鸣,没办法将它夺回来了!你取了我的首级献给刘备时,替我求他将这颗头颅摆在父亲坟茔前吧!
他一字一句泣血之言,屏风后的甲士都快要握不住手里的刀斧,而屏风前的袁熙更是完完全全被打动了。
那些对兄长的怨恨和鄙薄,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不错,阿兄是做过许多错事,他那般待弟,他还邀秦胡攻邺,他岂止是错,简直是罪大恶极!说一句禽兽也不为过!若非如此,他怎能提前埋下刀斧手,一心一意要取了他的头颅,去刘备处谋一个富贵呢?!
可那到底是他的阿兄!
阿兄早就知道他的打算!还这般心甘情愿,将这个天大的功劳和富贵,将全家保命的根本都给了他!
一想到这里,袁熙心里那并不牢固的城墙顷刻间崩塌了。
“兄长!兄长!”袁熙哭道,“弟怎能以兄长性命去换取富贵!”
“阿兄势单力孤,已尽穷途,二郎若不愿要阿兄这颗头颅,难道要阿兄亲自将头颅献去给刘备么!”
兄啊!兄啊!袁熙跪在地上,紧紧保住向他叩首的兄长,“兄长若要发兵,弟当修戈矛甲兵,与兄同往!”
袁谭用力地回抱住了他的弟弟,似乎与廿载以前一模一样,诚挚,热情,毫无算计。
就在这一日,袁刘大战最后的余波就此开始。
两路兵马攻冀,有马蹄踩着冰雪,一刻也不停地飞奔进了邺城,将这个消息传到了袁绍昔日府中。
刘备并不感到惊讶,“袁谭反复小人,果行此无信之事!”
“中山有关将军镇守,可保无恙,”孙乾谨慎问道,“只是濮阳守将毕竟是新附之人……”
“袁谭与主公比,乃沟壑比明月,城中岁稚童亦知!”法正立刻反驳,“张郃高览纵背主,也不能去投那般冢中枯骨!”
有人低了头,似乎对于老袁家集体冢中枯骨的评价有些臧否,最后很谨慎地添一句:
“未可轻视。”
主公转过头去,看看那个坐在武将席略靠后位置的老兵。
“汉升有何高见?”
那张蜡黄黝黑的脸忽然就是一红,说话也略有些结巴起来:
“在,在下只是觉得,冀州无险可守,袁谭若欲攻邺,也不必取濮阳……”
有人立刻提出不同意见,“他不取濮阳,张将军自可与主公从容合围,他粮草岂不受阻?”
黄忠又说不出来了,似乎这只是他脑内一闪而过的念头,无法支撑起一套完整的思路。
主公左右看看,又看向了身侧之人。
他的大将军在作战会议上是不会打盹睡觉开小差的,她也在全神贯注地听,边听边时不时用眼睛去瞄主公身后挂起来的地图。
她看了一会儿那张地图,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说,袁谭能胜吗?”
自主公往下,所有人都短暂地哑巴了。
战前讲这种话一般是要被拖出去的,根据职位高低以及统帅心情决定是只打出去还是再加两军棍醒醒酒,甚至要是主帅看你太不顺眼,那直接抓个现成的扰乱军心的罪名砍了脑袋也不是没有。
当然大将军有乱说话的特权,不仅位高权重常胜不败,跟主公关系还特别铁。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中军帐里创来创去。
大将军似乎如梦初醒。
“我的意思是,”她说,“袁谭可反,但他反了,还打下了清阳城,那他是要奔着哪里去呢?攻邺吗?”
这回问题变得正常些了,这也是许多人猜测的。
袁谭的行动路线不太好猜,因为整个河北就是这样的。
那张地图挂在刘备身后,但其实没啥用。
河南河北都是被脾气不太好的母亲河黄河笼罩的区域,尤其是翻过太行山后河北这一大片区域,千年万年被黄河细细冲刷打磨,那真是平原得不能更平原。耕种是适合耕种的,打仗也是无险可守的。
你想咋跑,那你随便跑,想绕过哪座城,就绕哪座城,尤其你要是有骑兵,那真是来去如风,随便碾压。
辎重粮草的车队当然是跑不了这么快的,但谁说袁谭一定要带辎重车队走呢?
这人和自己兄弟作战时的风格都不怎么正常,他是个既能与士兵同甘共苦,又能学程昱喝人肉汤的屠夫,两者加在一起后,这人作战水平怎么样另说,那他行动力就无敌了啊!
张郃可以守濮阳,但守不住这么一大片的平原,袁谭打下了清阳城,那张郃扑到清阳城就一定能逮住他吗?
如果清阳城逮不住,那去哪里能逮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