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滚滚雷鸣,响动在濮阳上空。
似乎仅仅是一河之隔,两座城池的温度就大不相同,下邳城中尚有少年穿着轻薄的衣衫,在客舍喧嚣灯火下显现出风流轻盈的姿态,濮阳城的街头巷尾却已经没什么人了。
所有人都缩在家里,在夕阳不是隐于山,而是隐于云后时,他们已经很谨慎地将晾晒在外面的东西都收进屋中,最后连同自己也进屋关上门,再装上窗板,默不作声地等待着雷雨降临。
沮授将目光望向窗外后,也无言地紧了紧身上的氅衣。
他是没有下邳城中那些少年郎的轻盈姿态的,他穿了几层衣服,依旧觉得很不保暖,于是伸手去上窗板,可动作有些不利落,风一来,手中的细杆一个不慎,就掉在了地上。
有人走过来,弯下腰,摸索着将那根细杆捡起,递给他。
他们也不曾用过晚饭,仆役也商量为他们准备了古董羹,还有切得更细致的食材一样样放在碟子里,只是谁也没有心思去用。
沮授望着重新坐定在对面的田丰,望着那张消瘦而布满沟壑的脸,两只无神的眼睛,以及他肩头的灰尘。
那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呼吸,会吃喝,行动虽然迟缓,但也还没什么大的妨碍,关键是他还有一个睿智的头脑,以及一颗忠诚的心灵。
但他就像那些老人去世后,家中儿郎收拾收拾扔进杂物间的,父亲的扇子。
确实还能用,但不合心——尤其夏天已经过去了。
但田丰自己是没有这样的觉悟的,他不明白他最好是听从新主公的安排,在某一处幽静美丽的庄园里度过晚年。
所以现在他与沮授一起,被送到了这座最前线的城池里。
沮授为他夹了一筷羊肉,田丰一动未动。
“大监军可得了信?”
“我已非大监军,”沮授平静地为自己舀了一勺酒,“未知元皓所说,究竟是何书信?”
“城中人人都知大公子与刘备联手,大监军岂会不知?”
沮授只应了一声,就独自拿起那盏热酒,慢慢地喝一口。
但田丰原本也不是要他回答什么,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大监军一心只整顿城防,却不曾遣使相劝,来日可有颜面见主公于地下?”
这话让沮授露出了苦笑,“元皓高看我了。”
“主公帐下旧臣中,除却大监军,更有何人能担此重任?!”田丰愤愤不平起来,“我已备书信,若三公子——”
“他已是新任主公,”沮授道,“而非三公子。”
这似乎是言语上一个小小的纰漏,但听在袁尚耳中,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只有田丰浑然不觉,还在苦口婆心地将沮授当做那两位公子来劝说:
“公子此举,何其愚也!若两位公子能尽弃前嫌,联手对敌,纵刘备之雄,关陆之勇,又何惧哉?汉室四百年,气数已尽,人心已失,公子若能齐心协力,待得南面称孤时,岂不比居于刘备之下,受肘腋之桎更——”
手舞足蹈间,碰倒了面前的酒具,有轻微的碰撞声,以及酒液弥漫开的气息,令田丰一瞬间住了口,半晌之后,才低低说道:
“大监军必笑我愚痴,无通达事理之智明。”
沮授的声音很静,“我敬元皓之忠勇。”
大公子是劝不动的,那么他们有没有可能,在刘备与大公子的联合下,守住主公这半壁基业?
“濮阳粮草足支三载,纵困守孤城,亦不足虑。”
“若围困日久,人心将变。”
这话不错,但沮授心中有一个隐隐的考虑。
——大公子是真心降刘吗?
袁谭不是陆廉,若刘备受困险境,袁谭不会像当年下邳被围时那般千里驰援。
刘备也不会信袁谭如信陆廉,连自己的亲卫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交给他,只为赌一个未知的胜负。
如果战事不利,拖延日久,他们之间是一定会出问题的。到那时只要一封信,一位舌辩之士,便可从中挑拨,而后——
这两个仕途不利的中年人都想到了这一点,也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袁公是何其英雄的人物,与刘备决一胜负时堂堂正正,双方都是咬紧牙关,尽全力去搏杀到最后一刻!那才是英雄间的对决!
他们现在处心积虑要准备的,不过是一场烂仗罢了,若被陆廉那等人知道,将要嘲笑他们,河北已无名将矣!
……其实人活世上,谁都得受别人几句嘲笑。
虽然黑刃还在大声嘲笑,但陆悬鱼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望望窗外,看不见雨点,但听得见雨声,滴滴答答顺着屋檐滑落。
秋雨缠绵,恐怕一时是停不得的。
对面的张辽缩头缩脑,有点坐立不安似的,她看来看去,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需要一个人情世故方面的建议。】黑刃冷静下来了,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声调,但其中似乎也有一点恶意嘲讽在里面。
【……说。】
【天黑了,外面下着雨,】它说道,【按照礼节来说,你的客人正在期待你开口留他住宿。】
……似乎有这种可能,但她还是有点不理解。
【如果真是这样,他干嘛看起来这样不自在呢?】
【也许是因为你们之前的交往中,有过一些令他想到——】
【……你闭嘴。】
黑刃冷笑一声,【没关系,你们在择偶这方面,就是要有很长一段前置仪式完成,而你们将此认作是人生中最宝贵的——】
她又举起了黑刃。
张辽看起来就更坐立不安了。
“天色已晚,”他起身道,“我应当——”
“留下来吧。”
张辽差点摔在席子上。
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横冲直撞,甚至随便上个演武场都被马超偷偷吐槽是“并州狂暴疯狗”的武将显得有些扭扭捏捏。
那张并不白净细腻的脸上也有了可疑的粉红色,在灯火下摇摇晃晃的。
“这怎么好……”他踟躇道。
“没关系的,”她安抚道,“我家里总住着许多人,所以也备着房间和被褥。”
张辽的脸色似乎白了一点。
“你可以睡陆绩曹植阿草小郎的隔壁,”她又说道,“顺便还能督促他们早点起床读书。”
张辽的脸色就更幽怨了,但还是很乖巧地起身,“如此,多谢辞玉——”
“等等。”
他睁大眼睛。
有风起,吹动眼前人鬓间散碎的头发。
灯烛忽明忽暗,将她的衣袖也卷起,那张柔和的面庞在火光映照下,像是在微笑。
但也许是他看错了,她只是轻轻眨眨眼。
下一瞬,有指尖轻轻的触感,自他面颊上划过。
张辽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了。
烧得简直要让他站不稳。
于是自十五岁雁门从军,至今十五载的青年将军头一次落荒而逃,留下一个皮一下很快乐的大将军在屋内叉腰。
……雨下得其实不小。
……所以一间间屋子更显得黑咕隆咚。
……那个,陆绩曹植阿草小郎他们,住哪间来着?
中军清点粮草,分发各营兵器铠甲时,一支特殊的前军已经来到袁谭的身边。
南匈奴单于得了大汉的印绶,受了个大单于的封,国内上下很是欢欣鼓舞,这甚至也不是他们自作多情,因为在大汉天子的使者将礼物、诏书、金印送到南匈奴时,周围乌桓鲜卑,以及其他杂胡立刻有了反应。
大汉已经不再是那个暗弱而分裂的大汉,在短暂的战乱后,这个伟大的帝国又一次渐渐凝聚起来,并且以强硬而决绝的姿态回击了所有觊觎中原土地,以及汉人奴隶的异族人。
这令他们重新想要同大汉朝廷建立起更加友善而亲厚的关系,他们因此待南匈奴人客气许多,甚至派人来到王庭,小心翼翼地打听他们究竟是如何得了这样的殊荣?是汉天子还是……什么?!是平原公为他们进言吗?!谁人不知平原公的权势!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体面!能不能传授一下,他们究竟送了什么样的良马、奴隶、美人,才得了平原公的青眼?
大单于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送去的,只有一位叫狐鹿孤的智者,也正是那位智者一心一意为平原公和陆廉将军做事,才为王庭挣得了这份荣光!
但狐鹿孤已经死了,他为大汉而死,更是为匈奴人而死!
他还有一位继承人,依旧在为平原公做事,也在向大汉朝廷展现着南匈奴王庭的忠心!
袁谭根本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他甚至不曾听说“狐鹿孤”这个名字。
他玩味地看着那个名叫刘豹的匈奴少年,他甚至很惊奇这个身体已经残缺不全的人居然没有被刘备弃之如敝履,而是十分尊重地封为了这支匈奴军的副将。
匈奴军倒是可以拿来当炮灰,可是这个奴隶般的少年,能委以什么重任呢?
“你会什么?”
“小人擅骑射,”刘豹垂下眼帘,用十分流利的汉话回答道,“也擅使刀。”
袁谭轻轻瞥了他那条残疾的胳膊一眼,“用这样的手——使刀么?”
有人在身后轻轻笑了起来。
但刘豹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仍然十分恭敬地低着头,“是。”
“那好,你就留在我身边,替我处置一些琐事吧,”袁谭轻蔑地笑起来,“有机会时,也让我看看你的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