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挂毯被她带回去,很仔细地查看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暗器、机关、粉末,最后确定它不会突然爆炸搞个大新闻后,她才将它带给了主公。
主公没忍住,当天就给它挂起来了。
“这东西有什么特异之处吗?”她问。
主公欣赏了一会儿,“看不出。”
她不死心,又拉来诸葛亮看一看。
小先生是已经被她拉扯得很习惯了,从一堆文书里被拎起来时还能正一正衣冠再跟着过来。
三个人围着一张挂毯看,糜夫人还特地派人送了火盆和一些点心过来,其中火盆里还埋了几个山药。
“听说这东西是极好的。”夫人让仆役这么嘱咐了一句。
小先生就一边看,一边听她的转述,一边用钩子时不时戳戳山药。
等她讲完了,主公也欣赏完了,山药也烤熟了,三个人开始围着火盆吃起点心。
“若在下猜得不错,”诸葛亮说,“此物与河北二袁有关。”
“这是涿郡的东西,”她说,“与他们有什么瓜葛?”
小先生狡黠一笑,“明公出身涿郡。”
这个不错,明公点点头。
“明公与袁绍曾有儿女婚约。”
这个也不错,但明公表示,“袁绍既背弃盟约攻伐徐·州,这婚约早就不作数了。”
“怎么能不作数呢?”诸葛亮一本正经地说。
主公皱起了眉头,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阿晓确实尚不曾婚配,但刘备已经相看了几家郎君,原是想要今年就将婚事办了的,这几家郎君出身相貌学识人品也都很不错,除了样貌之外,其他都不比袁尚差。
但在筹备战争的途中,有流言渐渐就出来了——平原公的女儿,原是要嫁袁尚的,毕竟两家虽说打过仗,但那也是上一代的事呀,大家没有死仇,不必将仇怨带到小辈身上,这个婚约自然是作数的。
至于袁尚为什么不娶——谁也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人家亲爹刚死就娶亲,像话吗!
但三公子不是没有表示啊!如果真没有表示,那张名贵的涿郡出品的红底金丝挂毯是怎么出现在平原公府上的?这不是暗示了他还是很想当个好女婿嘛!
这样的流言很是惊到了城中的世家公卿们,于是那几日各家的贵女找了各种理由就跑过来探听虚实。
阿晓是贞静的,也是害羞的,听了这些话,花一样鲜嫩的面颊上就飞起两团红云。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呢?自然是父亲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不过,父亲是不会害了我的……”
说到这里,已经足够。
那些贵女们交换眼神,回到家中时,便细细地讲给父母听:刘备只有这一个女儿,她既然对袁尚芳心暗许,怪不得这些郎君都不入刘备的眼了!唉唉唉,怎么她就非要袁尚这个人呢?这城中这么多好郎君,我家也有几个好兄弟呀!
再说袁家兄弟阋墙,二袁打成那个样子,袁尚能是个什么好的!她居然钟情那样的人,将来必有苦头吃呢!
这些私下里的话语又渐渐传回了平原公府的后宅,有婢女小心同她讲了,这位贵女却噗嗤一笑。
“我见都没见过他,哪里就称得上情有独钟了?”
“既如此,女郎为何……”
这个么,虽不足为外人道,但说起来也很简单:她的父亲既然想要统一河北,她肯定也要帮帮场子啊!
平原公的女儿自然是贵女,但什么样的贵女比得过公主?尤其是大汉的公主!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美貌少年没有!
——纵他真是个好的,阿晓心里偷偷地说了一句,那她也不会为了他嫁去河北,除非他自己上门!还得乖乖的!
这样的流言甚至也传到了袁尚的耳朵里。
他自然是不曾好好服丧的,当然,他有理由,因为兄弟阋墙之故,必须“墨绖从戎”,出门时虽然还要在头顶与腰间围上黑麻绳,但回到府中就只作素服打扮。
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后,他就没忍住,命婢女取来铜镜,又左右照了照自己。
他生得自然俊美,眉目清秀,鼻梁高挺,他的父亲爱他这样英俊的容貌,他自己也十分自得。
甚至此时为他举着铜镜的婢女也抿着嘴微笑,“公子生得这样俊美,怪不得那位刘家女郎也为公子倾心呢。”
她的脸上也悄悄飞起了红云,眼里都是这位平素温柔又多情的年轻主君,只希望他听了自己这隐含了情意的话语,能愿意多看她一眼。
年轻的主君果然看了她一眼。
但那一眼阴恻恻的,只一眼,婢女就浑身发冷!
她说错话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的手一瞬间哆嗦起来,面颊上的红润也转为苍白,还是,还是赶快告罪吧!
可是袁尚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夺过那面铜镜,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脸上!
“尔以我为佞幸耶?!”
当婢女哭叫着被仆役拖下去鞭笞时,荀谌正好走上台阶。
这也是位风度翩翩的美郎君,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一如修竹,一如玉树,连秋日里的阳光都不及他们那般俊美。
这位郎君甚至很温柔地看了婢女一眼,并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主公何必如此?”
“你可知——”袁尚咬牙道,“你可知她说了些什么!”
荀谌走进来,弯腰将怀中帛书递给袁尚。
“刘备发檄文了。”他平静地说道。
这份檄文是陈群写的,文辞并不华美,比起陈琳荡气回肠的一套又一套,这位经学世家出身的文士写出来的东西可以称得上朴素。
朴素,庄重,且客气。
他回忆了一下袁家四世三公的历史,回忆了一下袁隗袁基为大汉死得悲壮,并回忆了一下袁绍年轻时曾经召集诸侯共讨国贼董卓的意气风发。
尽管袁绍和刘备曾经打过一仗,但大家都是汉臣,只要都是汉臣,那有什么不能谈的呢?
这篇檄文里对袁尚很是客气,只说他既然继承了父亲的基业,就该迷途知返,回到朝廷的怀抱中——但实实在在地痛骂了袁谭一顿!无他,那个“攻下邺城,妈都给你”实在太过经典,在以孝治天下的汉朝已经成了一个梗,这要是不骂个五千字,那实在是陈群的失职。
袁尚读过檄文后,脸色依旧是很阴沉的。
“刘备,织席贩履之辈,若非父命,他岂能攀了我家门楣!”
荀谌冷眼看着他,“主公若作此想,何故特地遣亲信去涿郡寻重礼备下呢?”
这句话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并不严厉,但仍然如平地一个惊雷,将袁尚炸蒙了!
这个年轻人愣怔地,甚至是惊慌地看着他的谋士,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一般,颓唐得几乎坐不住席子,要向后倒下去,可又在下一瞬忽然咆哮着,亮出了獠牙!
“尔宜慎言!”
见了这幅情景,荀谌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悲凉。
比起曹操,袁绍在诡诈上有许多不足。
但作为主公,袁绍是很得下属爱戴的,审配为他战死,田丰听闻他弃世,甚至哭瞎了双眼——他们曾经都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私心,并且让主公很是难堪,很下不来台。
可他们又是真心实意地敬爱他,愿意为他效死。
甚至连河北的百姓也是如此——那些士族和寒门,还有村落里的老人,总是哀叹着说,大袁公在时,咱们河北是什么光景呢?天下皆如沸釜,只有咱们这里独得几年太平,这都是仰赖了大袁公的恩德啊!
袁尚是没有这样的魅力的。
他既想同刘备暗通款曲,又忌惮刘备对河北的威胁。
他甚至还非常抗拒自己背上赘婿的嫌疑!
所以最好就是刘备真心实意欣赏他,哭着喊着跟他结盟,帮他把他哥打死,然后分毫不取地退出河北——就算不成吧,那至少,那至少也得是等他统一河北之后,有礼有节地和刘备谈判,谋到一个好位置,如汉初一般,谋一个异姓王的位置,再图来日。
他当然还想过能不能胜了刘备,改朝换代。
但陆廉在那里啊!
荀谌一眼就能看穿主公心里那些别扭而混沌,贪婪又悲观的念头——那些不应该左右他的头脑的念头。
这样一位主公是不成熟的,但形势等不到他成熟了。
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所坚持的一些东西,荀谌必须再做一次努力。
“主公不喜欢刘备。”他说。
袁尚的怒气平息了一些,僵硬地点点头,于是荀谌立刻继续说了下去:
“既如此,主公当遣使,向大公子告罪。”
这间清雅的屋子一瞬间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袁尚的声音才沉沉响起。
“友若先生,此话何意?”
“下邳之流言,陈长文之檄文,皆为刘备之计,用意不过是离间主公兄弟二人罢了!”
“他明明骂了袁谭,”袁尚皱眉道,“论理也该他先来向我告罪!”
“主公已有交好刘备之嫌,他如何敢来!”荀谌急道,“主公既欲以河北之地,与刘备抗衡,便不能再与大公子争执下去!若再行兄弟阋墙事,主公便当真要被缚住双手,送与那位女郎了!”
一番话震惊了袁尚,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荀谌,“友若先生,孤……孤要想一想……”
荀谌离开袁府时,只觉得整个人都累极,头昏脑涨,不愿再去多思多想,可当他坐上轺车时,瞳孔忽然缩紧了。
有人坐着很不起眼的鹿车,很悠闲地过来了。
“闻听曹公近日书信频频,必是思念奉孝之故,”荀谌紧紧握着栏杆,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奉孝何不速归邯郸呢?”
穿得很暖和,但面颊还是有些苍白的郭嘉听了这话,就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
“正要同袁公辞别,”他说,“顺便有几句心腹之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