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大户人家院落里的石板路被洗得干干净净,透出石头细致的青色纹理,深深浅浅,如雨过的秋日晴空一样美丽。
但街道是不可能用石板铺路的,田使君将郡内主要的土路都翻修过几次,下过雨后没有陷在泥里出不来的马车,没有一头栽进泥坑里爬不出来的死猪,这已经是极难得的政绩。
雨水既然不存在路上,自然要有个流向,那些水沟晴天不能堵,雨天更不能堵,总得有人迅速地清理水沟里的污物,省得一个不小心直接水淹剧城,于是也就有了职业岗位。
有人在沟里奋力地挖,有人在沟外正常地走。
沟外的人站定在客舍门口,几个人正忙着说些什么。
有人努力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送,有人则很坚定地推脱。
于是送不出去东西的人就开始哭,推脱的人就叹气。
“小人真不知会有这样大的罪罚……”
“在籍军士收征令而去亡者,按《汉律》当诛,这并非我一人好恶可以改变。”
“可五郎并不是个坏人!”
那个推脱的人就不说话了,又过了一阵,有啜泣声渐渐远去,被掩在一锹一锹挖泥的声音下了。
清理水沟的人还在埋头继续干活,可原该与啜泣声一同离去的脚步声在他旁边停下了。
几个杂役就陆陆续续地抬起头看着站在水沟旁望着他们的人,其中有人皱眉,刚想叱骂一句,被旁边的拽了一下。
这人神气是有些讨厌的,但听刚刚那两个小民的哀告,他似乎至少也是个小吏呢!他们这等靠出卖苦力混一碗饭吃的人,如何敢去惹这些号称“斗食”,却掌握了他们生杀大权的人呢?
只是这人眼生,不知是管着什么的,无论如何,几个机灵的杂役互相嘀咕一句后,都小心配了个笑脸。
“小人们清理水沟,不曾懈怠,”为首的恭敬道,“未知郎君有什么吩咐?”
郎君看看他们,又看看一旁还在埋头干活的身影,“曲六?”
有人就捅了他一下。
“曲六!有贵人问你!”
那个花白头发的人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吃惊,应了一声:“乐陵侯。”
有人立刻踉跄着倒在水沟里,有人赶紧就爬出来跪拜在地上,还有人爬也不是,狠狠心就要在水沟里下跪。
她赶紧摆手制止,“我只是寻故人说说话,方便吗?”
一位堪称天子与刘备之下第一人的贵人是不应该有个挖沟的故人的,这很反常。
但民间故事里的乐陵侯从头到尾都很反常,比如说一位列侯出门应该前后都有护卫,应该坐在轺车上,不管找谁说话都应该低声吩咐健仆一句,别说是跟黔首打招呼,哪怕是六百石以下的小官吏,恐怕也没资格让人家正眼相待啊!
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处处反常的乐陵侯,那行事古怪也不差这一点了。
曲六是爬出沟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正在淘城市水沟里的烂泥,并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找这样的人说话也是不容易的,所以乐陵侯又将他领进了客舍,要仆役烧了几桶水来给他,洗刷干净,换了一套客舍拿来的衣服后,曲六才算正常地出现在他面前。
洗的很干净,但头发洗不黑,脸上的皱纹洗不掉,缺了的手指和断了的脚也没办法再生出来。
她见到他,只是想同他讲一讲同心和阿草的事,请他放心。
陆悬鱼就这样干巴巴地讲了几句,曲六就很恭敬地听,听过之后又磕头。
于是冷场了。
“又要打仗了。”她说。
“小人也听说了,”曲六很恭敬地说道,“大将军战无不胜。”
“只是恐怕兵源不足。”
曲六俯在草席上,行了个礼,“小人身残,但照顾马匹的本事还没有落下,大将军若不嫌弃,小人也能骑马上阵。”
她张张嘴,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困境当中。
“也不必这样。”
军令如山,当将领下达军令,要士兵离开自己的亲人,迅速投入战斗中,他们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曲六选择服从,于是他失去了妻儿,刘大的侄子选择了妻子,于是他即将失去性命。
当然她也可以说服自己,曲六将同心丢弃在险境里,刘大的侄媳妇却没有那样险恶的困境。
——其实是有的。
许多逃避兵役的兵卒都有一个共同的恐惧点:我当兵去了,我妻跟别人走了,怎么办?等我回家时,妻不再是我的妻,儿也不是我的儿,那我出生入死是为的什么呢?
但性情放荡到丈夫出征就一定要疯狂给他缝制绿帽子的女人是少数,真有这样的人,多半也是夫妻感情早就出了问题。况且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无论男女想活下去都已很不容易,哪有那么每天只想着和异性快乐玩耍的人?恋爱脑在这个时代,是再奢侈不过的毛病!
丈夫从军后,妻子留下来要面对的不仅是繁重的劳动,白日里的农活,夜里的纺织缝补固然艰苦,她还要面对宗族的欺压,以及喘不上气的赋役。
打仗不只是将人丢到前线就完事了,后方的每一尺布,每一斗粮,都要被细细搜刮出来,运到前线去,才能保证她的丈夫能活着回来啊!
可是家里断了粮,老小都饿得睁不开眼,说不出话,哪里还能等到他回来的那天呢?
于是这些在战争最底层,支撑着田地不曾荒芜,人烟不曾断绝的妇人们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她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找来吃的养活一大家子,只要有一口吃的,她们将自己的骨头碾碎了,血肉榨干净,一点点卖出去,直到战争结束,家中的壮丁们终于能带着犒赏回家,又或者战争还没结束,可她们已经支撑不住,在家人一个个死光后,将自身最后一撮灰烬也散落在荒原上,成全了路过的野兽。
到那时,即使士兵得胜而归,难道他还能见到倚门而望的亲人吗?
如果见不到,他为什么不在战争开始前就逃走呢?
“小人已经没有什么牵挂,”曲六说道,“小人是不怕死的。”
当她走进郡守府时,田豫正在和孔融说些什么。
又一阵子没见,田豫最近脸上的黑眼圈居然淡了,也许是已经习惯996,但也可能是他最近怠工了!
她有点怀疑,果然他们迎她坐下后,田豫鬼鬼祟祟踅摸一阵,也在案几下掏出个小匣子推给她!
里面也是各色小点心!
陆悬鱼就有点震惊,“田国让,你学坏了吗?”
屋子里静了一下,田豫是有点尴尬的,但孔融就拿着个麈尾笑嘻嘻地在那看,也不吭声。
“都是自家的食材,请学宫的厨役帮忙做的,”田豫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给过钱的。”
她狐疑地拿起一块,想想有点不放心,又放下了。
“你没什么事求我吧?”
“辞玉将军为军务忧心竟日,”孔融依旧笑眯眯地,“田使君虽穷,也不至于要拿块糕饼来诓将军呀。”
她放心了,吃了一块尝尝味道,果断又给匣子合上了,“这个好吃,我带回去给大家分。”
刚刚想伸手的孔融又把手收了回来。
田豫终于是忍不住了,提前结束了寒暄环节,“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她为征兵的事秃头,作为总管青州一切征兵粮草辎重后勤事务的大主簿,田豫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说她的大本营征兵都很艰难,其他新依附地区征兵只会更麻烦。
“眼下既是用人之时,不如将逃兵追回后,令其以刑徒之身入伍,戴罪立功,如何?”
也是一种办法,而且总比斩首弃市要强。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解决士气问题,尤其是后方平民生活困苦,生产崩溃所带来的士气问题。
她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想法,但暂时还不能同田豫说,她得先回去和主公商量一下。
孔融摸摸胡子,“我也有一样东西要给辞玉。”
“文举公也准备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刚刚也觉得,这一匣不够我分的。”
这位养得白白胖胖的文士就乐了,“我送你的东西,不太好吃。”
礼物是两个仆役抬着箱子搬上来的,箱子很精致,一看就知道里面不可能塞一堆小麻花。
“数日之前,公孙康遣船将这东西送了来,”孔融笑道,“听说是一位极有法力的浮屠僧请他转交到青州的。”
……神神秘秘的。
但打开箱子,里面也没有什么能“砰!”地一下结束战争的大杀器。
这里装着一条羊毛挂毯,羊毛是染红了的,鲜红鲜红,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幅画,她凑近了看半天,只认出三足金乌,下面有一群小人。
一言以蔽之,她能看出来这东西很贵,非常贵,贵到爆炸,以艺术价值论,确实有顺流直下坐个海船的资格,但她一个焚琴煮鹤又不爱奢侈品的粗人,公孙康专门送这个过来是有什么意义呢?
“公孙康是左右逢源之人,袁绍势大时,他亲近袁绍,而今平原公胜过一筹,他便又来示好,偏偏还不肯落人口实,只说这东西产自涿郡,而今在邺城,很受贵人喜爱,”孔融笑道,“辞玉将军当细思,有这一件礼物,若用对了地方,或许能免去许多刀兵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