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剧城除了孔融之外的官吏们从上到下都动员起来了,在短暂的几天过去后,陆悬鱼就发现脚步匆匆忙忙的文吏们几乎人人都挂了黑眼圈,甚至连她麾下的武将和功曹也挂起了黑眼圈。
……就张辽一个例外。
太史慈的黑眼圈主要是募兵导致的。
大部分士兵入城居住,享受土屋带来的温暖,少部分士兵留在城外。民夫们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搭起了一座座帐篷,并且环绕着帐篷修起了栅栏。
这是一桩很辛苦的差事,但和酬劳比起来又显得不那么辛苦了,因此修军营的活计颇为抢手。
但更令人艳羡的是被招募进军营,成为一名士兵。
这意味着不仅自己从此吃喝不愁,而且还有丰厚的犒赏,即使战死也有一笔抚恤金,不管在哪里作战,那些军功换来的赏赐都会被谨慎地记下来,等回到家乡时,全家老小都可以靠着这个男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他们是听说过的,那些跟随陆将军征战日久的老兵,都攒下了一份份身家!他们嫁女时给的妆奁不可谓不丰厚!谁家要是能娶到一个老革的女儿,有了这样一个岳丈,从此可就再不必担心挨饿了!只为这个,哪怕是冒着被岳丈打个鼻青脸肿的风险也值得!
那些老兵娶妇的事就更不必提了!有了这样身家,什么样的媳妇娶不到呢?
……至于陆将军带走了多少人,回来又有多少人,被流民选择性地遗忘了。
这是乱世,天又这么冷,流落在路上的人有一百种死法,要是能进军营,舒舒服服地吃饱穿暖拿犒赏,死又有什么了不起?
再说死的也未必是他!
因此自从城门外贴了告示,军营前就立刻排起了长龙,一望无际,吓煞人去。
尽管太史慈不曾听闻陆悬鱼在博泉第一次募兵时遇到的各种奇葩事,但这支流民队伍里,能招募入伍的也是十不存一。
于是太史慈就自然而然的黑眼圈了。
当陆悬鱼在军营里溜达一圈,路过了太史慈的募兵现场时,正看见这一幕。
已经入伍的士兵被小吏们一项项地记录在册,入何营何伍,籍贯在何郡何县,年貌如何,身高如何,身上有什么能认出来的胎记伤疤,有多大力气,能开几斗弓?岁数大些的壮汉分去当长牌兵,岁数小些的少年当藤牌兵,不管年纪大小,基本没有生得俊俏的,清一色傻大黑粗。
这些士兵里,最有技术含量的莫过于弓手,又要力气大,又要眼神好,因此一群百姓在那里排队拉弓,偶尔有一个能开一石弓的,别管准头如何,反正立刻周围就有一圈人喝彩。
她在士兵们身后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时,校场里突然一片喧哗。
“光是拉得开弓有什么用!想在我军中闯出一番名号,岂是容易的!”
“太史将军!”
“太史将军亲自下场了!”
“叫尔等亲见一番,什么是百步穿杨的神技!”
……黑眼圈的太史慈拎着一张强弓下场了。
……黑眼圈的太史慈开弓了。
……追星赶月,第一箭射在百步外的靶心,第二箭射在第一箭的箭羽上。
校场欢声雷动!
她也跟着鼓鼓掌,正准备走开时,黑眼圈的太史慈似乎突然发现了她,立刻分开众人,大踏步走了过来。
“将军!”
“啊,子义,”她摆摆手,“你忙你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
……好像他在等一句别的什么话似的。
果然太史慈又开口了,开口前还先叹了一口气。
“在辞玉这样的神箭手面前,原不该如此轻浮的。”
“天下的神箭手在你面前,都不敢如此自称了!”她立刻反驳道,“子义的箭术为三军之冠,这岂是虚谈呢?你太过谦了!”
听了她这样的反驳,太史慈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一张挂着黑眼圈的脸只是微微地笑。
……就好像是正等着这句似的。
陆悬鱼下一个看到的是陈群。
陈群的黑眼圈主要是看人事档案看的。
这位经学世家出身的年轻文官干别的活也就罢了,在吏治这方面似乎有特殊加成,他看过一遍各个郡县下面的基层小吏档案之后,很快就能整理出每一亭每一乡每一乡的人员补充调动意见。
按照陈群的话就是——你要是不度田不案比,这些空缺是不必补的,补了还要增加人员禄米开销,那些官吏也是不必调的,因为调完之后你还得给他们再调回来。
但为什么度田就得折腾呢?理由也挺简单,这些明显有隐田的地方,官吏都是出自当地世家豪强,而且很多都是人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当官,一代代传下去的,你指望他们公平公正公开地革自己家命是很难的,因此要么给督邮加大力度,要么临时再加点稽查能力强的酷吏下去,否则可能要事倍功半。
非常细心的一个纪律委员同学。
而且他这样案牍劳形的同时,竟然还没忘记打扮自己。
……过于细心了。
漆黑的束髻冠上镶了一块白玉,与他腰间的玉佩颜色十分相称,深色氅衣里,又配了一条绛红的蜀锦腰带,身上熏了不知什么香,整个人就像是皑皑冰雪下的寒梅,闻起来神清气爽,看起来赏心悦目。
……但她凭借着好眼力,还是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将军认为此举如何呢?”
陈群和颜悦色地捧着竹简,正在问她。
“长文心细如发,想得这样周全!”她夸了一句,想了想又说,“你一定是辛苦了!”
纪律委员的眼皮垂下去,睫毛一闪一闪的,似乎在微笑,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很低地回道:
“将军心系生民,在下只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群,一时心里也有些感动,很想再多说几句和蔼可亲的话,跟他拉近一点距离,搞好关系。
“你太谦虚了!”她连忙说,“我哪能看不出来呢?你眼皮下面,擦了粉的!”
陈群忽然抬起了头,眼睛直直的看着她。
“这里,”她指了指他的眼睛下面,又指指自己那个位置,很亲热地说道,“粉有点没抹匀。”
……她这些同僚里,最难搞好关系的莫过于陈群。
……今天也是无法搞好关系的一天。
田豫就非常的自然不做作,黑眼圈是持续挂在脸上的。
而且忙起来就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跟一群小吏待在一间大屋子里,到处都是竹简的霉味儿,到处都是墨汁的臭味儿,到处都是人多了挤在一起所散发的那股……反正她在军营里待久了,就很习惯的那股发酵味儿。
当他发现她走进来,准备起身向她行礼时的时候,她赶紧凑了过去制止了她。
“国让啊,”她忙忙地说道,“不是明年春时才开始吗?你现在就这样劳累起来怎么行?”
“不要紧的,”他笑眯眯地说道,“时值岁末,安置流民、封赏将士、整治各地吏治的事都赶在了一起,因此繁忙,并不独因将军之事啊。”
“那也得注意些身体,”她说道,“这些事忙完了就可以过年了吧?到时候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主公有信至,听说寿春的许多宝货也要送到了,”田豫笑眯眯地说道,“我已经写信给冀州的船商,请他们多运些粮食过来,到时正可将那些财物变卖掉。”
……她都要把寿春宫给忘了。
但是田豫这样一提起,她立刻又有了兴致,“国让可曾听说袁术那座宫殿是何模样?”
“略有耳闻。”田豫点点头。
“特别好看!”她比比划划,“就好像神仙住的宫殿似的!里面全是各种金银宝石,霞光万丈!瑞气千条!”
“嗯,嗯。”
“所以我觉得,咱们今冬的粮食要是够吃的话……”
田豫平静地看着她,“将军觉得,粮食够吃吗?剧城的士庶,军营的士兵,青州十几万流民,还有被水淹过的下邳城那些百姓们,将军以为呢?”
她有点失望地不吭声了。
这位主簿忽然又笑了起来,“将军既然喜爱这些珍玩珠玉,待辎车运到时,我为将军留一双象箸如何?”
象箸?象牙筷子?为什么是象牙筷子?
她已经溜达着看完了一圈黑眼圈,还剩一个张辽。
张辽平时一般在三个地方刷新,要么是城外的军营,找太史慈聊天喝酒,要么是郡守府,拉着她一起去骑马,要么是在早食坊。
……这名字有点怪异,其实是并州骑兵的居住区,原本因为位置比较靠东,所以叫辰初坊,但是这里卖早点的特别多,大家逐渐就这么叫了。
太阳渐渐西下,还没到晡时,但客舍里已经有人在吃汤饼了,味道飘得特别远,一闻就知道是羊肉汤,加了茱萸,因此带些辛辣。
……当然加得最多的,味道也最浓的肯定是醋,飘出去几里地远,有受不了这个味儿的就捂着鼻子绕着走了,有喜欢这味道的就趋之若鹜,嘴角流下激动的泪水跟着进来了。
有并州人在一面吃喝,一面大声讲话,走近一看就看到了张辽正在一群老兵中间,听他们叽叽呱呱地讲着什么加了密的并州话。
有妇人走过来替他们添酒,跟他们闲聊几句,讲的也是并州话。
案上除了汤饼,还有一碟肉干,一碟鱼干,一碗蛤蜊,以及下酒必备的盐豆子。
张辽没怎么喝酒,就抓了一把豆子,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咯咯蹦蹦地嚼着豆子。
就特别的闲适,特别的安然,特别的……
……特别的咸鱼。
因此她走进去时,就给张辽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的豆子赶紧倒回碟子里,拍拍手就起身了。
“悬鱼?你怎么来了?”
咳。
“我看到最近大家都——”她比比划划了一下黑眼圈,“以为文远肯定也在忙些什么,所以来看看你。”
张辽露齿一笑,“我什么也没忙,一点也不劳累,悬鱼挂念我,我很感激。”
……她看出来了。
这些并州老兵已经在北海安家了,看起来日子过得还不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安静平和,她看看他们,感觉是很满意的。
但是看看张辽,又不满意了。
“坐下吃一点?”张辽很自然地问了一句。
……她再看看那碟被他攥在掌心里半天的盐豆子,感觉更不满意了。
“我知道悬鱼寻我来是为何。”
寻了一处清净角落坐下,老板娘又端上来几碟小菜,温了一壶热酒,张辽这才开口。
“……我寻你来是做什么的?”
“你既一心都在整治北海东莱上,”张辽笑道,“我当然能帮你一臂之力了。”
她有点好奇,“怎么帮?你也要去府里帮国让长文他们整理卷册吗?”
张辽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绝了,“那个在下做不来。”
“……那你怎么帮?”
“你看,咱们久战劳苦,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战马是需要多休息休息的,”张辽说道,“但也不能一冬天都在马厩里待着啊。”
他说这话时特别自然,一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突兀的地方。
但这个话题跃迁成都已经令她完全不能理解了,她只能愣愣地继续盯着他,等他往下说。
“你看,当初你在琅琊时,处理那些邬堡,也颇费了心力,”他很自然地说道,“青州若有那等筑邬自笼,不服政令的豪强,你就将一个名单整理出来给我便是。”
“……然后呢?”
“没什么,就带着骑兵出去跑一圈,溜达溜达。”张辽这样一本正经地说道,“替你侦察一番。”
“哦……”
虽然听起来不像是在帮忙,更像是偷懒,反正也要出去遛马,顺便找了个这样的理由。
但仔细想一想,本来文远就是个武将,帮不上什么忙也正常啊。
“那就多谢文远了!”她很感动地说道。
那张英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和善的笑容,笑眯眯像什么人畜无害的白色长毛狗子似的。
青州的许多豪族都记得那一天。
已经进了腊月,他们这样感慨地对自家亲眷这样说道,这一年真是太辛苦啦!好不容易捱到了岁末,可算是过去——
然后便有人屁滚尿流地跑进来了!
“有大队骑兵!有大队骑兵奔着咱们邬堡来了啊——!”他这样尖叫着,“主君快出去看看啊!”
主君猛地站起来了。
“必是因着隐田之事!”那位平时气定神闲的主君此时也连连跺脚,“柳当那老贼!自己惹了陆廉,合该身死族灭,如何他却留了一条性命!”
但是现在再去骂柳家又有什么用呢?
骑兵就在邬堡外,并不急迫,只在百步开外,绕着邬堡走了几圈而已。
可是,可是!那样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一支兵马!旌旗在寒风中凛凛作响,弓弦绞紧与强弩机扩拉开的声音似乎已经传到了邬堡里的每一个角落!
平日遇到盗匪,邬堡便会将大门紧闭,家中的男性仆役上外墙准备应战。
这样一座邬堡,如此高厚,如此坚固,粮草又如此充足,便是面对陆廉也能抵挡得数月!
——家主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他现在面对这样一队骑兵,只是看到对方围绕着邬堡跑了几圈,便已经肝胆俱裂,下令打开邬堡门,毕恭毕敬地迎接那位将军了。
“将军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
并没有带领兵马进邬堡,只是表示自己纯粹是在外面遛马,请他们不要多心的张辽听了副将这样的问题,略微思考了一会儿。
“当初我跟随温侯的时候,”他说,“曾经去过一次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