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们各自安寝,当然睡不睡得着另算,反正新郎家的人肯定是睡不着的。
有人推开了县令的书房,铜灯里的火苗一瞬间被带进来的这股风吹得东摇西晃了一阵。
它俯倒得并不甘心,因此马上又立起来了。
但来客俯倒得却非常利索,而且是匍匐在地,死不起来,非得县令上去拉了又拉,拽了又拽,才终于将他扶起来,坐于一边。
“哎呀呀,子思,你这又是何来?”
“我祖上几代家业,而今什么都不剩了!”县丞老泪纵横,“令长岂不是要我的命吗!”
听了这暗藏责备的话语,县令一脸的忧心忡忡瞬间变成了怒极反笑,“我一心救你,你反来怪我!”
“你拆了我的家,分了我的地!如何还算是救我!”
县令嘴里啧啧有声,伸手过去,点了点对面花白胡子老人的脖颈,“子思何其愚也!我竭尽全力,能保全你项上这颗头颅已属不易!你惹了陆廉,竟还想要你那些家业!”
“我家也算是……”
“你家?!”县令大声道,“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袁术的头颅是何人所斩你可清楚!”
听了这样的责骂,老人整个身体便慢慢地缩成了一团,弓着身子好似虾子,以袖拭泪,整个人可怜极了。
但县令似乎还不解气,神色仍十分严厉,“你家与陆廉结了亲,她便憎恶了你,看在新妇的面子上,仍要留你家的性命,你竟还在这里作妇人态!你岂不知,待得明日,北海东莱两郡的旧族都要跟着你一起哭!”
这话说得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竟吓得县丞止了泪水,呆呆地望着县令,“这,这是为何呀?”
“为何?!你难道当陆廉是什么愚鲁之人吗?!她既知晓你家有隐田的事,岂能不知士族皆如此呢!”
“既,既如此……”县丞那颗混沌的脑子转来转去,很快找到了其中的破绽,“席间令长为何却不替我遮掩呢?”
“我今夜已送信给平邑的乡老旧族,明日起要他们补交田税,重新度田案比,如此不过破费一笔钱帛粮米,我若是今晚搪塞了她,恐怕连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知何处了!”县令的声音又变得推心置腹起来,“你仔细想一想,千乘、博吕皆已派去了陆白的女吏,她们这是早有准备!咱们若不小心从事,难道还要当那只鸡,杀给两郡的猴子看吗?”
似乎还是没有什么不同,但似乎又有了什么不同。
他的家还是被拆了,分了,他那五十顷地,半数分给几个儿郎,且要交出一大笔的田税,半数则被收走给了流民。
但只要想一想,整个平邑,以及未来的北海东莱两郡,说不定都要被陆廉折腾得天翻地覆,今日看他家笑话的那些人,明日也要一个个忍着无与伦比的痛楚,交钱交粮,县丞心中又没那么痛了。
他的心中渐渐获得了平静与祥和。
陆悬鱼现在待得也很祥和。
炭盆烧得很热,阿草在榻上扑腾了一会儿,嚷嚷着说热,于是小郎也跟着嚷起来要掀了被子,两个熊孩子被同心拎起来,每人照屁股上来了两巴掌之后就消停了。
不过炭盆还是被挪远一点,挪到窗下。
铜灯放在同心的身边,方便她做针线,于是陆白拿火钳在炭盆里翻找起山药就有点费力。
“也是我多事,”她笑道,“刚刚在酒宴上没怎么吃喝,现在偏又饿了。”
阿草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了,“烤薯!烤薯!”
“你晚上也没吃饭吗!看看你自己那个溜圆的肚皮,还在那嚷嚷!”同心骂道,“再吃都要撑破了!”
“想吃就来点,这也没什么的,”陆悬鱼接过火钳,将山药翻了出来,“你看他们藏了那许多田地都没撑死呢,可见胃口这东西是说不准的。”
陆白伸手接过山药,立刻开始左手倒右手,一面排除万难也要给它剥了皮,一面还抬头看了她一眼,“阿姊,你这一路征战辛苦,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也不休息几日?”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在休息,”她嘟囔一句,“你看看这里。”
县府准备了里外两间屋子安置她们——当然新人的规格更高,住在县府最好的主卧去了——这屋子虽然有点旧,而且装潢也并不富丽,但打扫得非常干净,屋子四面墙壁严丝合缝,半点也不漏风,因此保暖效果也很不错。
地上铺了一张毛毯,毯子上又铺了一层兔皮缝合起来的皮毛,坐在上面暖融融的。
这样一个冬夜里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一面喝着仆役送来的热茶,一面吃着新烤出来的山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辛苦。
“我听说,自琅琊以西的路上,有官吏在城外的水井旁搭了棚子,烧了许多热水,流民经过时,都喜欢去喝一碗热水暖暖肚子,”她伸手接过陆白剥好的山药,看了一会儿,“要是也有几个山药吃,就更好了。”
陆白挑挑眉,“阿姊在想这个?我看平邑令是个精明人,明日你且再看,他必是能令你满意的。”
她有点迷惑地皱起眉头,她自己还没想清楚这事儿该怎么办,别人就能替她想清楚了不成?
但陆白又再接再厉了。
“这些庶务民生之事,阿姊若是一时想不周全,不如待回到剧城时,将大家都找来,要他们替你出谋划策,”陆白将第二个山药剥好了,又郑重地吹了吹气,“看累死几个傻小子。”
“……傻小子?”她问,“什么傻小子?”
同心从针线活上抬起头来,瞥了她俩一眼。
“你们俩这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吗?”
“我与阿姊可不相同,”陆白立刻反驳,“我非不知,实不愿也。”
“……知什么?”她左右看看,“这是在说什么呢?”
“阿母,”阿草忽然又从被子里钻出来了,悲愤地抓着母亲的袖子,指着她们俩,“我也要吃!”
在同心又一次准备把阿草拎起来的时候,陆白赶紧将手里的山药递了过去,“想吃就吃,反正他一时也不想睡,不要紧的。”
还没到上小学年龄的熊孩子感动坏了,“多谢姨母!姨母!你比我阿母脾气好多了!”
……陆白的表情很微妙,同心的表情也很微妙。
“先等等,”她说,“刚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太阳又一次升起来了。
今天大家要围观柳家分家,县令负责主持,手下的官吏们负责清点,至于柳家人,就只要低眉敛目地在旁边站好就行。
偶尔有一两声啜泣声,但不大,无论是骄横的小婶子还是天真的县丞夫人,似乎一夜过后都变得成熟稳重有自制力了。
除了清点家产,给已经写好了文书,准备去剧城上任的四郎装上各种家当之外,黑着两个眼圈的县令又凑过来了。
“将军,昨日平邑乡老们得见将军爱民之心拳拳,感动不已。自黄巾作乱以来,青州荒芜,莫说田地,便是官吏亦更迭频仍,因此导致了户籍田册混乱之象。
“现下有将军镇守青州,平邑待明岁春时,便开始度田案比,只是乡老们忧心流民今冬不得安置,因此今日已催促族内自肃,有隐田隐户者,已经报至下吏处,这数日内便将一应赋税补齐,到时是运至剧城,还是暂留平邑府库,都待将军示下。”
县令这样娓娓说道,一面说,一面时不时还打量她几眼,似乎在确认她的神色。
陆悬鱼惊呆了。
她看了看县令,县令一脸的诚恳。
她又看了看那些围观分家的豪强,每一个都是黑眼圈,每一个都一脸诚恳。
……这丝滑的服务态度是不是太梦幻了啊?!
她一句重话都没有,这一群人就乖乖交钱交粮交隐田隐户了?!
……当然,匿田准确来说是犯罪,但即使是她也不能真将这一群人全都抓大牢里去,尤其人家现在不等你查就乖乖过来自首了,更得宽大处理。
她脸上的惊叹溢于言表,但站在她身边的这位县令一点也没露出得意的神情。
完全是正直、端肃、光明磊落、并富有使命感的态度。
身后的豪强们也是如此。
“辛苦诸位了,”她干巴巴地说道,“你们既要安置流民,又要补税,是不是很累啊?我再派些健妇营的女吏过来怎么样?”
豪强们的头忽然动了一下。
尽管他们总体看起来还是很大义凛然,但细看总觉得每一张脸都有点变颜变色。
陆将军今日回城之后,就将城中这些与她相熟之人都请了去。
……诸葛玄就觉得很奇妙。
……二郎不仅猜到这一点,并且为他准备了一堆度田相关的策论,甚至还稍微地指点了一下他今天去郡守府该穿什么衣服。
……他穿什么衣服?什么衣服有区别吗?
比如说灰蓝直裾,配一件云纹氅衣,再选一条锦蔽膝……
诸葛玄是个性格十分温和的人,因此尽管心里狐疑得紧,还是任由二郎替他出了一堆主意。
……换了这身着意打扮过的衣冠后,他一点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孔融看他还是一贯的亲热,田豫也十分和善,就只有平时少言寡语的陈长文突然多看了他几眼。
……至于陆将军,陆将军从来不在乎别人穿什么,她连自己穿什么都不在乎。
大家凑在一起,听陆将军讲起这两天发生的事。
“我心中有一个计较,”讲完之后,她如此说道,“既然平邑能这样痛快地交出隐田隐户,其他县为什么不能呢?”
孔融忽然努努嘴。
“……使君?”
“当初孔北海为管亥所困时,”太史慈小声嘀咕道,“我先去了平邑的。”
太守被围在城中,性命危在旦夕时,周围这些县令们一个个都作壁上观,让太史慈不得不从剧城一路奔袭到平原去请救兵。
能说平邑听话吗?显然不能啊!
这根本已经不听郡守的命令了,虽然名义上还是汉官,但实际上离自治也差不多了。
……但同样还是这一群人,硬是在她一句重话都没说的情况下,不仅拆了县丞的家,还乖乖交钱交粮交隐田隐户,这种感觉就特别的微妙。
她的官位比不过孔融,但在青州豪族眼中,她的威慑力远远超过了那位青州名义上的统治者。
士兵的白骨,家乡亲人的血泪,还有她这一路上所忍受的疼痛与苦楚,都化为了此时再真切不过的权势。
提到隐户隐田之事,太史慈和张辽这两位武将没什么好说的,这题目超纲了。陈群和田豫想到什么,就说几句什么,很给她启发,但也并不系统,毕竟这事属于她新发现的,大家并没有什么准备,陈群额外还表示,具体情况他还得查一查历年各地送来的简牍,再去各县看一看,实际估测一下才行。
孔融对度田不是很热衷——考虑这群县令和豪强给他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陆悬鱼也能理解。
但是诸葛叔叔今天真就特别的出彩,先是聊了聊本地官员给本地世家度田,容易出现的“多不平均,或优饶豪右,侵刻羸弱”问题,再聊一聊如果要查隐田,必须小心从事。
他甚至给出了非常实际的建议,“将军若真欲严查此事,须同刘使君分说清楚,一防奸人从中作害,二则可宽柔相济……”
他讲出这些话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似乎这些民生之事都在他胸中,她现在才想起来问他,简直是令明珠蒙尘,尤其是厉害分析也清晰明白,她做这些事有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与解决预案,诸葛玄也都一一讲清楚了。
这位平时看起来很温和无害,比孔融勤快些,但热爱经籍文章胜过公务的诸葛太守令她大为改观!
“先生才学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诸葛玄立刻低眉敛目地推辞,“将军的夸奖,实在是过了。”
“我觉得可以就这么办!”她直起身,正准备把这项工作细化一下时,余光忽然看到了陈群。
……他今天的状态有点怪异,看着也在散发冷气。
……但不是对她,是对诸葛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