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想想不会那么凑巧,但慕轩还是决定暂时留下,打听清楚再说,他悄悄跟凝珮说明情况,凝珮自然没意见,真伊她们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都有些欢喜,说实话,这几天急着赶路,大家在马车上颠得都快散架了,很想好好歇一下,即便是槿儿,眼见临清越来越近,她也不由得心怀忐忑,有几次午夜梦回,她恨不得一辈子都赶不到临清才好,这会儿公子说在阳谷暂时歇一下,她心里也觉得需要稍稍松一下劲。
慕轩让小五出去打探一下情况,让小高去跟本地的弟兄联络一下,“生民”在其他各省一般都是相对大一些的城市有酒楼、茶馆等各种生意,小些的城市也有些弟兄,但有事得上邻近大城市联系,但在这山东地面很特殊,稍有些规模的城镇都有“生民”的联络点,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山东是“生民”的发源地,弟兄最多,慕轩的两位师父一年中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这里,要不当年也不会那么巧让慕轩在莲青山中遇到他们。
小五比小高回来得早,因为现在全城都在议论这起杀人案,他很容易就知道了大概,命案发生在前天凌晨,被害的是西城的钱大山,大家都叫他钱大郎,这个钱大郎是个行脚商,长年到外地来回倒腾些针头线脑的,倒也挺赚钱的,上个月底又贩些小货品到北直隶广平府一带去了,谁知前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在离钱家三条街的一条小巷子——名叫小井巷——里发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胆大的人上前一看,那正是离家半月有余的钱大郎,赶紧向衙门报案,也有热心人跑着去告诉钱大郎的娘子。
钱大郎常年在外奔走,家里只有他娘子钱氏和一个小丫鬟,听到丈夫陈尸小巷,钱氏当即就昏过去了,小丫鬟当场就懵了,幸亏隔壁的老婆子闻声过来,帮着连掐带按,钱氏才悠悠醒来,而后号哭着去看丈夫的尸首,衙门的捕头钱四却先一步到了,他让手下那些捕快把小井巷给封锁了,小井巷两边的人家都遭到了他的一一盘问,但他却没什么收获,因为前一夜正是七月十五——鬼节——的正日子,家家户户祭祀过先人,就都早早的安歇了,谁没事会跑出来瞎溜达,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钱四盘问钱氏,钱氏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丈夫上个月走的时候只说可能会去个十天半月,她也不知道丈夫哪一天回来,至于为什么会暴死在这小井巷里,她更是一无所知,说着,一个劲求钱四要早点把凶手缉拿归案,好为她的丈夫报仇,为了早日抓住凶手,她愿意出赏银两百两。
衙门很快发出了悬赏通告,有能报告有用线索的,除了钱家那两百两赏银,衙门另加赏银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昨天果然有人向衙门告密,结果,今早就听说凶手被抓住了,是个来自滕县的小行商,叫方小山,据说这个凶手跟钱大郎还认识,钱大郎遇害那夜两人还在一家小酒馆喝过酒,之后有人看见凶手在钱大郎遇害的小井巷附近出现过。
小五很机灵,特意跑到县衙想去看看那方小山是什么模样、多大年岁,虽然县衙不可能随便进去,方小山这个凶手更是被严密看守着,但他还是从县衙门口聚集的那些看闲事的人嘴里打听清楚了,那个方小山有二十四五岁,身材高大壮实,脸形长圆,肤色黑黑的。
慕轩自然不知道当年的方小山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但听年纪确实像,等小高带着本地弟兄陈三其来后,他委托陈三其帮着去打听更加详细的情况,而且,要是能让他亲自见一下那个方小山就更好了。
陈三其刚刚三十一岁,身材颀长,身形看着消瘦,其实却是个内家高手,他在本地开家小小的武馆,本地一些大户人家的看家护院大多在他那里学过拳脚,一些闲人无赖子弟和衙门捕快衙役也都跟他有交情,因此人脉很广,慕轩向他亮明身份,陈三其又惊又喜,他对这位年轻的总执事的传奇经历略有所闻,想不到这位传奇人物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口一个“陈兄”叫着,饶是他内家修炼也有些定力了,却也不免有些飘飘然了,当即动用一切能力,没两个时辰,比衙门更加详细的情况就汇总到了慕轩这里。
钱大郎是七月十五那天黄昏从西城门进城的,当时他就跟方小山同行,两人进城后就在靠近城门口的“来三碗”酒馆喝酒,他俩之前也在那里喝过两次酒,掌柜马八爷也认识方小山,据他回忆,钱大郎他俩走的时候已是酉末时分,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互相扶着走的;而酒馆的伙计麻三记得,当时两人都背着一个褡裢,钱大郎的褡裢鼓鼓囊囊的,明显很重。
——褡裢,很重?里面装着银子?是谋财害命?
——衙门是这么认为的,不过钱大郎遇害后,那个褡裢就不见了,方小山被抓后,捕快在他落脚的“运来老栈”也没有找到钱大郎的褡裢。
——方小山在运来老栈落脚?
——是的,就是七月十五戌初时分住进去的,据客栈掌柜说,方小山也是他们客栈的常客了,自从去年三月第一次来阳谷住过后,差不多隔一个月就会来一次阳谷,每次都住他们客栈,这两个月更是半个月就来一次。
——运来老栈在哪里?
——就在钱大郎遇害的小井巷不远,隔着两条街。小井巷前一条街叫虎爪街,街东头有家豆腐坊,豆腐坊的陈十两在凌晨丑末时分起来磨豆腐,在门口看见外面有个人经过,他模模糊糊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衙门就是根据他的描述很快抓住了方小山,方小山说不出他那个时辰为什么会在虎爪街上晃荡,衙门就更加认定他是杀人凶手。
慕轩想着,看来还是得去见见方小山再说,不管这个方小山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那帮着他洗清冤屈也算是功德一件。
——你凭什么就认为他是被冤枉的?
——方小山如果真是谋财害命,那他不该等进了城再干,完全可以在进城前动手,那样他还能有毁尸灭迹、从容离开的机会,为什么要让那么多熟人看见之后再动手呢?而且抛尸之处很容易被人发现,除非是方小山脑子不灵光,要不然谁都不会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形下谋财害命。
陈三其当即去想办法让慕轩进大牢去见方小山,他找的就是捕头钱四。钱四听陈三其说明来意,心中暗喜,陈三其在地方上三教九流无所不交,钱四手下不少捕快也都在陈三其的“全安武馆”学过三招两式,之前一直是钱四有事找陈三其帮忙,这次陈三其主动找上门来,钱四觉得脸上很是有光,不但还了陈三其一个人情,以后从陈三其那里能得到的肯定是今日的几倍几十倍,他何乐而不为呢
他不但答应立即安排见方小山的事,而且向陈三其透露了一些外面还不知道的情况。
当时跟着去小井巷验尸的仵作查验伤口之后,给了一个让钱四非常震惊的结论:钱大郎的致命伤有两处,一处是咽喉处的撕裂伤口,那看着像是什么野兽的利齿造成的;另一处是他胸口的刀伤,好像是杀猪刀一类的凶器造成的,至于他身上其他伤口,都不足以致命,但明显都是杀猪刀和野兽的爪子一类留下的。
野兽和杀猪刀?
钱四非常奇怪,这都哪跟哪啊?杀害钱大郎的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呢?问题是,这深更半夜的,阳谷城里哪来的野兽?要是野兽伤人,为什么只伤钱大郎而不伤其他人呢?是有人驱使野兽伤人?可抓住的那个凶嫌方小山身边可没有什么野兽,连只小猫都没有,他要是身边带着野兽的话,也绝不能进得了城呀?杀人之后,野兽被他驱出城外了?那要是这样的话,他何必还多此一举,拿把杀猪刀乱捅什么,不是暴露他自己吗?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钱四当然不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捕快,他只是对这案子满是好奇,那个凶嫌方小山被捉拿归案后一直喊冤枉,目前除了豆腐坊陈十两的证词对他不利之外,马八爷、麻三他们的证词最多能说明方小山有谋财害命的可能和机会,并不能定他的罪,运来客栈的伙计虽然可以证明凌晨时撞见方小山悄悄翻墙爬回客栈,但最多可以表明方小山犯了宵禁,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去杀人了。
陈三其非常感激地说:“多谢钱爷提点,三其感激之至”说着,伸手递过去两封二十两银子。
钱四慌忙推辞,讪笑着说:“陈爷这可见外了,小的哪敢要您的银子啊不瞒陈爷,光小井巷那十多户给的孝敬就够小的舒服一阵的了,嘿嘿嘿——”
他连这种事都跟陈三其说,可不是他缺心眼,而是表明对陈三其的亲近,陈三其的银子他不能收,这样才有以后更进一步交往的可能。
陈三其对钱四的敛财手段自然不会陌生——或者应该说,是对所有捕快的敛财手段不陌生,要知道,在衙门中被百姓看做狼、狗、狐的三班衙役中,快班——就是捕快,也就是“狗”——专管拿贼、破案和催缴租税,平日里的油水可绝不少,就像钱四自己说的,钱大郎的尸首被抛在小井巷,钱四故意将巷子里的十多家逐个盘问一遍,其实就是在变相索取好处,这种手段叫“贼开花”,那些人家为避免惹祸上身,自然会拿出些钱财消灾,钱四之流得了好处才会放过他们,要不然,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将人拘押进衙门,那被拘之人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钱爷不必推辞,钱爷既然大力帮忙,岂能让钱爷空手而去,这些是给钱爷上下打点的。”陈三其微笑着解释。
钱四这才不推辞了,笑着收下。他办事的效率还是挺高的,黄昏时分,慕轩就跟着钱四来到了衙门大牢,他成了钱四身后的两个捕快之一,钱四对此表示歉意——为了掩人耳目,不得已而让他扮成捕快,慕轩自然毫不在意。
慕轩和另外那个被叫做小陈的捕快各提着一个食盒,钱四就是靠它们将牢里当值的几个狱卒聚到了一起,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牢头宋七锦也在其中。
小陈和慕轩就被钱四指派着临时帮着巡查各牢房,这样,小陈就趁机将慕轩带到了那个方小山所在的牢房外,七月半都已经过了,外面天气有了凉意,而在这牢房之中,明显比外面闷热了许多,而且充满了刺鼻的怪味,慕轩呆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
墙壁上挂着的油灯不算亮,慕轩勉强能看清粗如儿臂的铁栅栏里面那窄小的空间里有个人蜷缩在一角,听他呼吸声平稳,似乎正睡着——这个时候还睡得这么安稳,慕轩不得不表示佩服。
“方爷,有什么话您赶紧问,小的给您守着”小陈低低说一声,轻手轻脚退到了西头,那里离这里有七丈多,这边说话低声些,小陈未必听得见。
拿人钱财,与人方便,慕轩这个时候还是很为小陈这种恪守“职业道德”的行为感到欣慰的。
他靠近那铁栅栏,压低声音问:“朋友,醒醒,你可是滕县方小山?”
里面的人没有动地方,但平稳的呼吸声立即没了,那人也低低的问:“你是谁?”看来他早就被惊醒了。
慕轩说:“我也姓方,也是滕县人。”
对方爬了起来,向栅栏这边挪了过来,包括脑袋在内的大半个身体立即暴露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慕轩一看他的脸,虽然已有十多年没见,但他立即就认出来了,没错,这个,就是他所认识的方小山,他不由脱口问:“方小山,你左小腿上的伤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