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四年初冬 云清观
“静训,你个死丫头又在偷懒是吧!”
这说话的道士身上竟看不见半点道骨仙风的气质,宽大的灰色道袍让他本就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像是一把枯柴。
他手中挥着拂尘奋力抽打着这个名叫静训的小道姑,只见她身上那薄的恨不得一吹就能飞起来的灰棉袍霎时间被打出了一条裂口,结了团的棉花也散落了一地。
可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也不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又狠厉地抽打着匍匐在地上的静训。
她红着眼眶,将那散落出来的旧棉团又一一拢好压在身子下,好似在护着什么金贵的宝物一般。
这胡静训年不过十四,对于她的来历,在云清观有着各式各样的说法。
有的说她是掌门的俗家亲戚,家里穷养不起她就送上了山;有的又说她原来的村子里遭了瘟疫她被父亲送来的,还有的说她娘亲与人苟且珠胎暗结生了她之后便将她遗弃在山门前。
总之,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从哪来的,只知道自己打记事时起就在这里。
“我跟你说,云贵妃不日将抵云清观为燕地前线的将士们祈福顺路回乡省亲,宫内上上下下皆要打扫的一尘不染,三清阁可是重地,你可给我仔细着点!再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心扒了你的皮!”
静训抱紧手臂身子疼的止不住的颤抖着,可脸上却出了奇的淡定,眼神里是深不可测的冷漠。
“枯柴”道士见她不应声,更是狠的牙根发痒,手里的拂尘又挥打起来,一边打还一边咒骂道:“我在和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
彻骨之痛让她蜷缩的更紧了些,可那些掉落的棉团却依旧被她牢牢的收在怀里。
她死盯着那“枯柴”道人,眼神里的寒光如剑锋般像是要杀死他。
她如此回应让“枯柴”道士打了个寒颤,只得没好气地回应一句:“真不知道掌门留你这废物作甚。干完这些,你今晚值夜,别偷懒!”
待“枯柴”道士走远了,她将棉团塞回被打破的棉袍口子里。一股沁入肌肤的刺骨寒风吹得本就虚弱病痛的她步履维艰。
她挽起袖子把那角落里的书卷从架子上一摞一摞的搬下来放在地上,灰尘飞扬起来呛的她打起了喷嚏。脸上的泪水不知是被灰尘呛得还是被伤痛折磨得。
门外夕阳洒在阶前那一层薄雪上映出一片浅淡的金色,枝头的红梅含苞待放,金红交相辉映更胜仙境。
掌灯后静训朝着饭堂走去,管事的道人和杂役们却开始收罗起碗筷,见她进来,老杂役斜着眼耷拉着嘴角说:“怎的这会功夫才来吃饭,没了。”
“一碗白粥即可。”静训轻声地说
老杂役脸上带着几分讥笑,将手中的木盆倾向静训,敲打着盆底说:“你以为饭堂是酒楼饭馆吗?”
罢了,再多言其他不过也只能换来这般讥讽。饿一顿也死不了。
她正心想着转身离开,老杂役却又叫住她,朝她手里塞了个粗面饽饽,责怪着:“下次早点来,以后可没人可怜你!”
静训微微颔首以作感谢,随后便拿着那粗面饽饽又回到了三清阁。透着院落中的烛火和月光她如饥似渴地寻找着书册仔细翻读。
四周寂静的可怕,这反而成了静训最是自在的时候。她侧卧在地上,倚靠在一旁的垫脚凳上,一边吃着那粗面饽饽一边又手不释卷的沉浸在书海之中,不觉间伴着寒风和这书册的灰尘气味她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枯柴道士打着呵欠来到三清阁,见她没有擦干净书架,身旁书册也都散在地上丝毫不见整理。
他顿时火冒三丈,又如往常那般挥起手中拂尘狠狠地抽了下去。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惊醒,枯柴道士咒骂得声也传来了赶去上早课的弟子,他们三五成群聚集着,一边驻足看着热闹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你看看,这个胡静训又挨打了。”
“平时宫里都没什么人关心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要被责骂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你来得晚不知道,听说她出生不久村子里就闹了疫病,她爹从村子里偷跑出来把她送到云清宫,自己也病死在了山门,掌门见她可怜才收养在宫里,谁知这鬼丫头邪性的很,山里自她来了也闹起了瘟疫,她自己大难不死可山门里的人可遭了殃,死了几十个人。”
“才不是呢!我听一个师姐说,她娘不守妇道在外面偷男人生下了她这个孽种这才把她丢在山门的。”
围观之人七嘴八舌的讲述着宫里老人人尽皆知的事,口耳相传添油加醋的传到新人耳朵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根本没人在意,只是大家都这样说便成了事实。
静训早已对这些言语毫不关心了,她在这样的流言下如杂草般生长着,一直长大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周遭带给她的一切。打骂,羞辱,排斥,孤立,在她眼中都不重要,而这样的淡漠让她反倒多了些超脱出世,参悟生死的气度。
可与其说是参悟了生死,倒不如说她这样的人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不知过了几时,钟声悠远传入耳中,适才所有围观的道士,杂役也各自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那“枯柴”道士也愤愤离开。
静训躺在地上迎着日光伸出手来,那宽大的衣袖滑落,那白皙如雪的手腕被打出了一道道红的紫的印记。她仔细端详着这些手臂上,新伤叠着旧痕,冷,痛,在一瞬间变得麻木。
远处的梅花丛中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道姑,她眼带笑意,似有月光入眸,散着那宁静的温柔,只见她步履端庄不紧不慢的走向了静训。
见她来了,静训全然不似对旁人那般冷漠,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毕恭毕敬的说:“林师叔。”
这林茗看了看静训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她鬓边的几缕碎发敛至耳后,十分心疼却责备说:“静训,你师父教你识书断字,让你来三清阁不是让你偷懒的,更为的是你可以在此参悟经文中的道理 ,有所精进。现在你师父不在了你就这般惫懒耍滑教我如何能不责备你?”
“明明是旁人懈怠投机取巧,看我好欺负便存心为难我,白日里洒扫清点无不是我一人打理,旁人便借由去偷懒,到了晚上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我来守夜,使唤我和使唤那些杂役一般——”
静训见到林茗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平静冷漠,不仅言谈多了,那凝脂般细腻白皙的小脸上也多了几分闺阁女子的娇憨与任性。
“旁人旁人,满口都是旁人之过,可你呢?你遇事多想想自己错在哪儿,怎的人人都针对你?你若真的做得好,旁人又怎会苛待你?”林茗未等她说完,责备之言更重了几分。
静训听了这话一肚子委屈险些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云清宫对你有养育之恩,虽不图你知恩图报,我亦不奢望你有反哺之心,可刚那一番抱怨当真叫人寒了心。若你师父在天有灵听你这么说得多失望!”
静训虽心里有些气恼可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她眼中的林茗温柔娴雅,善良慈爱,对晚辈最是关爱体贴。如今连这最后一点的温柔也变成了怨怼。
云清宫养育之恩是真,林师叔教导之恩是真,可师兄弟责难之情亦是真。不知寒了心的到底是云清宫的众人还是自己。
她心里想到这些便是一阵酸楚,不想再多言其他,林茗见她眼圈微微有些泛红又无可奈何的安慰道:“我说这些话也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日云贵妃就要来云清宫祈福,这是大事,你好些准备着,莫要再生事端。至于这三清阁的管事,过后我会和他说,他也实在是不知轻重。我还有旁的事,你快些打理吧!”
林茗离开转身的一刹那一尘不染衣抺扫过静训的道袍留下一抹浅淡的白檀香气。静训则站在远处,怔怔地望着林茗渐远的背影离去多了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愤懑仇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