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渊隐在廊下阴影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庭院石桌旁坐着的那个女人。
她真的回来了。
十五年的时间,他早已不是那个流着鼻涕、邋里邋遢的小屁孩,而她,却还和记忆中一样,岁月在她身上仿佛停滞了,她就像是昨日才刚刚离开。
每晚夜深时,她都会在这里写写画画;累了,便会趴在桌子上睡觉。管事的告诉他,她一月之前来到这里,谈好是用工钱抵房钱。管事的说她不太合群,总是独来独往,话也很少,但干起活来还是不错的。
他看过她的房间。那是一间由柴火房改成的杂物间,小到只容一人转身,而且晚上热得近乎无法入内。怪不得,她每晚都会在这里。他想让管事的给她换一间上等的客房,可又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
而此刻,她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他轻轻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把那只亮如白昼的营地灯调到最小——他还记得怎么调节。然后他也俯下身,像她一样,头枕胳膊,趴在了石桌上。
他侧脸望着熟睡中的她。
她看起来很累,眼圈下都是青紫;她睡觉时总是皱着眉头;此刻不知是梦见了什么伤心事,她眼角涌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泪珠顺着她脸庞滑下,湿濡了桌上的宣纸。
洛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他想舒展开她紧锁的眉头,可他又担心他会弄醒她。
她为何看上去如此悲伤?
他叹了口气,收了手,竖起了身子。他移开压在纸上的杯子,想看一看她画的东西。他端起杯子,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原来这杯里装的并不是水,而是酒。她白日里也总是用这杯子喝水,难道她喝的都是酒吗?他望了一眼睡熟中的她,皱了皱眉头。将杯子放下,他又拿起那些宣纸。他认得纸上画的东西,她告诉过他的,叫相机。可他以为那个相机他已经给她找到了,她为什么还在找呢?难道还有另外一个吗?
正想着,原本熟睡的她忽然就动了动,他吓了一跳,以为她要醒了,幸好她只是换了个姿势而已。那个姿势让她细长的脖颈露了出来,而她脖颈上的挂着的项链随即便掉了出来。
那是他给她的小木马。
她还留着那个小木马,可她给他的,却被他弄丢了。尽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那条项链,却一直无法找到。这大概也是他现在还无法面对她的原因之一吧。
可他如何能够忍住不靠近她。
那天晚上,当他终于忍不住走近她时,她微笑说,她叫杨若凝。杨若凝,原来你的汉文名字是杨若凝。
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她。
第一步,当然就是拉拢总在她身边的那个叫素素的小妓生。
素素那天夜里照例去给杨若凝送纸墨时,他在半路上拦下了她。
小姑娘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她手心上的一整锭银子。是了,她应该是从未见过这么大一块银子。
“洛将军,这是何意?”怔了半响,素素才疑惑地问。
“素素姑娘,这些银子你就拿去买些好吃的好玩的,以后晚上给人送纸墨的差事,就交给我吧。”
素素满是不信任地看着他,“洛将军认识姐姐?”
“并不认识。”
“那……”她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迅速将那锭银子塞回他手里,“姐姐是楼里洗碗的小工而已,并不待客。”
他笑了,没有想到这小姑娘很有义气。
他解释到,“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不过对那姐姐的画有些感兴趣罢了,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不敢冒昧去问。所以想找这么个借口去和她搭话而已。”
“噢,”素素听了他的解释,觉得也不无道理。那姐姐画的东西确实很特别。
她把纸墨塞到他手里,“只不过是去搭话而已,大人尽管去罢了。”
于是那晚第一次,他有了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过于而惹她不快,将她吓跑。但当他帮她写好樊楼地址,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对上的却是她慌乱躲闪开的目光。
他笑了,而这种能够充盈整颗心的笑容,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自那天起,他寻尽所有借口,只求能靠近她一点。
月余来的相处,他发现,她真的很喜欢酒。
大部分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睡着,但是这一天她是真的喝醉了。
每每想到那一天喝醉的她,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那一日,樊楼新到了一批吐蕃的葡萄酒。葡萄美酒颜色浓艳,酒香沁脾,他特意叫人放在酒窖显眼的地方,这样她夜里溜进来“偷”酒的时候就能一眼看见了。
不出所料,她发现了葡萄酒并且喝多了。那晚他去中庭的时候,她已经醉得双颊绯红,眼神迷蒙。远远地他就看见她紧紧搂着素素,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小个子的素素被她勒在怀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素素一见到他,连连向他求助,“洛大人,不知您是否可以帮小女一下……我快被这姐姐勒死了……咳咳咳……”
他把可怜的素素从她怀里解救出来后,便找个借口打发素素离开了。素素起先一脸狐疑,犹豫着不肯离开。
他对素素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你姐姐怎么样的。我就站在这里扶着她,你快快去拿些茶水来吧。”听了他的保证,素素这才转身走开了。
他扶着已经站立不稳的她,想带她回房间休息。哪想,她用半睁着的醉眼瞟了一眼他,竟然嘿嘿地笑了,“哇,是美男耶。京城第一美男,洛-渊-大-将-军耶!”
他笑了,她那有些不怀好意的坏笑让他觉得很是可爱。还未及反应过来,她已经是扑了过来熊抱住了他。
“啊,帅哥的身材也是好好啊,”她的脸蹭着他的胸膛,“还有股好好闻的味道耶。”
“若凝,你喝醉了,”他低头看着她,轻轻地试图让她站直。哪想他越用力,她抱着他的力道也更大了。
“嗯,我觉得有点晕了,你就借我靠一下”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我喝醉了才能这么厚脸皮地抱着你啊……多么美好的青年啊,嗑嗑嗑嗑……”她笑得有些犯花痴。
“我扶你回屋。”
“啊?”她突然抬头看着他,“你要去我家吗?嘿嘿……fl
dchll?”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嘛,干嘛非要我说明白,”她撅着嘴看着他。
“嗯,”他假装想了一下子,然后说,“我并不知道。”
“啊,忘了忘了,你不懂英文。fl
dchll就是看看电影上上床咯,嘿嘿嘿嘿……”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皱了皱眉头,为着她的大胆甚至有些没脸没皮。
“欸——你是什么年代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老古董?”她看出了他的嫌弃,抱怨道。
“因为我真的就是老古董,我不知比你大几百岁呢,”他回道。
“嗨,老古董,”说着,她揪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拉,将他拉近自己,然后她踮起脚,仰起头,准确地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吻吓到了。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灼烧起来,而他的心也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而肇事者却开心地笑了,“咦,怎么脸红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纯情的小男生哦,啊哈哈哈哈……”
她放开他,“算了算了,”她转过身,冲着他摆了摆手,“姐姐回去睡觉了。”
曾经有算命的人说他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一个“情”字。他曾经深不以为然,觉得那算命的就是一个江湖术士,骗钱而已。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曾自认为看透了世间男女的一切情。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她,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终是如算命所言,陷入了一生都不会也不愿摆脱的“情”里。
这种“情”,是即使想停下来,却依然会傻傻地,脑海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她望向他时的眼神,是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是她凝望远方时的侧脸,是她带着酒香的柔软双唇,是她说的那些他不理解的词汇,是她比他更多的深沉思考。
他终是抑制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抓住那个正要离去的身影,然后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忘情地吻了起来。
终于,她带着她的光环,在他无尽黑暗的世界中,投下一束夺目的光。光束带来的温暖和明亮,让他如此迷恋,至死不肯放手。
这天下,他一定会重新夺回。他要以这天下为聘,守护这束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