缙云崇闻言,脸上的得意顿时冰消瓦解。他压下眸子,将犀利的目光抿成一线,直直地刺向她,“你说什么?”
缙云岚压住心底的烦躁,尽量保持冷静,她毫不示弱地对上他阴冷的视线,“我才明白过来。你对我的仇视来自你心底的妒忌,所以你总是敌对我,挖苦我。你被你心中的妒念支配,痛苦焦灼。只能在我不得意之时获取丁点儿愉悦。”
缙云崇被猝不及防地戳中他最不想承认的心事,恼羞成怒的他奋力反击,“长姐真是巧言善辩!分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怎的却将错处都推到我的头上。难不成是我派你外出公干,是我不让你进这嘉兰院的大门,是我让你爽了岫岫的约?”
缙云岚只觉得身血液轰然倒流那般难以自持地感到羞恼,她彻底舍弃所剩无几的姐弟之情,将窗户纸捅了个彻底:“你敢扪心自问,你未曾在岫岫跟前说过半分离间之语?”
“何为离间之语?我不过实话实说。你何曾将我们弟妹放在心上。对父亲而言,母亲,我,岫岫都可有可无,只有你!缙云岚才是他的心头肉!”缙云崇被缙云岚单枪匹马造出的气势鼓舞,将心底积累已久的怨愤数向她倾喷。
缙云岚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回道:“你疯了,你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父亲不过是见我生母早逝才厚待我一些。他到底也未曾薄待嘉兰院中的任何一人。你的生辰,岫岫的生辰,他哪次遗忘过?佳节欢庆,我们收到的礼物何曾有过参差?父亲又何曾厚此薄彼,需要被你如此记恨?”
缙云崇怒上心头,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母亲是真的喜欢你,才欢迎你来嘉兰院的吗?那是因为只有你在嘉兰院时,母亲才有借口能将父亲请来坐坐,父亲也才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来瞧瞧他续弦的妻子和她的一双儿女。这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血液仿佛在体内倒流,缙云岚脸上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凝固,震惊,怀疑,痛心如调色板一般在她脸上搅成错杂的一团,呈现出一副异常诡异的面貌,仿若一名技艺拙劣的雕刻师的荒唐之作。
“别傻了。这世间没有一个女人会真心疼爱丈夫原配的孩子。更遑论,这个孩子还剥夺了丈夫所有的关心。”缙云崇恨意绵绵地剜了她一眼,冷笑着撞开她瘦弱的肩膀,一往无前地与她相背而去。
缙云岚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家中的仆人在这条必经之路上频频与静止不动的她擦肩而过,个个低着头,暗地里向她投去怪异好奇的目光。
许久之后她才如牵线木偶一般被无形的手操控着迈动步伐,魂不守舍地回了房。
圆满从厨房里端来了早饭,正站在门前守候。见自家小姐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地迎面走来,活像一具被抽离三魂七魄的行尸走肉。她不安地唤了她一声小姐,她却置若罔闻。
她心神恍惚地与圆满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书桌,无声地研墨,一言不发地写起了课业。
此时的圆满只是感觉到了些许的怪异,但连着三天,她家小姐都是这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跟被下了降头的样子。
她忽然发觉,这事儿大发了。
她私自去找了小姐的挚友珠珠,向她透露了她家小姐奇怪的情况,希望她能在百忙之中为她家小姐开解一番。珠珠如临大敌,赶忙从她的书库里搜出一本最劲爆,最刺激人心的话本,作为伴手礼,打算上门“探病”。
彼时,缙云岚刚整理完一天的文书信件。她这几日安坐堂内,静心抄录。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异于常态的沉静气息。即使她身着缙云学院那身干练活泼,飒爽英气到甚至有些男孩儿气的院服,也抑制不住她周身那股扑面而来的死气沉沉。
不过族内的长老却很看好她这种改变,认为她忽如其来的稳重安静,是个极好的兆头。
会堂又收到了大长老的来信,信中说,他途经玉城时被扶光族的族长请去做客,恐怕要耽搁几日,故而不得不推迟抵达洛城的日期。
言语措辞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这笔迹潦草急促,不似他一贯稳妥严谨的风格。
为着这点异样,族内好几位耆老争相传看后,疑虑丛生,又多生了几根白发。
缙云岚思绪万千,愁肠百结,依旧闷闷不乐。
晚间,她收到了珠珠送来的拜帖,却不见其人上门。她方掀开书本,预备温习课业,珠珠家中的仆从便邀请她去酒楼相见。
她应邀前去,一眼便在生意火爆,人满为患的酒楼二层靠窗的老位置找到了正与人洽谈生意的珠珠。
坐在她对面的大约便是她口中一直常提的书贩子,老沙。
缙云岚一直以为能被珠珠以那等无足轻重的语气提及的书贩子老沙,定是个中年秃顶,其貌不扬的好色大叔,今日一见,竟是个十分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很难想象他长得这副正人君子,一表人材的模样,竟然会喜欢珠珠的作品。
果然人不可貌相。
两人相谈甚欢。缙云岚识相地没有靠近,只是倚在二楼的栏杆上,耐心等候。
很快男子离开,与缙云岚擦肩而过时,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墨香。
她缓步向前,接替男子坐在了珠珠对面。
珠珠正盯着窗外发愣,并未发觉她的到来。过了一会儿,她神思松懈,才有所察觉。
“哦,你来啦。怎么不吱声?”
缙云岚摇了摇头,眉眼淡淡,意兴阑珊,“看你入神,不想打扰你。”
“我听圆满说,你这几日很不对劲,怎么了?”
“她倒成你的耳报神了。倒是你,方才那男子是谁?书贩子老沙?”她反问。
珠珠难得露出局促的笑容:“不是。他是我的相亲对象。”
缙云岚吃了一惊,差点被茶水呛着:“你不是说你看破红尘,献身文学了嘛。”
“那是以前。人都会变得嘛。况且我都十九了,再过半年,我便要过二十岁的生辰了。在洛城,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只有东街李婶家的丁香了。”
缙云岚眉头一皱:“可丁香是条狗啊。”
珠珠露出一个荒唐的笑容:“是啊,丁香是条狗啊!”
“他知道你暗地里的动作吗?”缙云岚明锐地问道。
“当然不。倘或他知道他在迈向成人的道路中见识过我的手笔,恐怕连杯茶的功夫也坐不住。”珠珠清醒地自嘲。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瞒着?”
“隐瞒有时是为了避免麻烦。而且我以后也不打算再继续了。”
“为什么?你分明那样热衷。”缙云岚错愕地看着她,实在难以置信这话竟然会从这个文学发烧友的口中听到。
“沈家是书香世家,沈如一为人单纯善良。既要成亲,还是得身家清白不是。珠珠惨淡一笑,尽力地说服她也说服自己。
缙云岚沉默不语,珠珠亦不吵嚷。生意火爆的二楼只有她们这一桌静的出奇。
许久珠珠才备感惆怅地道来,她喝了不少酒,以致于她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携带着醉酒的昏沉,然而思绪却无锡清晰,“也许我们终将被这世间现有的规则吞没。蜉蝣撼树,个人的力量如何能改变一群人的心之所向。小岚,你还要继续扮演一个救世主吗?”她洞悉的目光凌厉地投向她。
珠珠的话像是僧侣手中频繁敲响的木鱼,每一记都精准地打在她的心上。这无疑戳中了她最不想承认的痛处。
“扮演?你认为我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只是一场滑稽的戏码?”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底似乎也这样可耻地认为。
她想做的事太多了,可至今一件未成。或许正是因为她想做的事过多,她才如此毫无章法,分身乏术,导致顾此失彼,出现差错。
珠珠平心而论:“你要成的事比登天还难,将它称作戏码或许能轻松些。小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个性我了解,你要匡扶正义我不拦着,不过要挽救一个族群的命运,你真的认为仅凭你一个人就能做到吗?你别忘了,你是人,还是一个女人。连我们自身都时常感到不公,更遑论还别人一个的公道。”
做个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好吗?你依旧可以秉持你的善意,只在有限的范围内,这样或许你会轻松不少。”她这样说,倒还真有点搞文学的派头。
难堪的沉默再次来袭。两人目光各置一处,互不干扰。
小二匆忙的身影在她们身边掠过数次,茶水晃起的涟漪扭曲了她萎靡的面容,叫看的她眼晕。她将茶盖扣上,不辞而别。
她抱着双臂,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蓦然低头,开始沿途寻找起那块遗失的长命锁,尽管她明白找到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她仍旧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冲动。
她举头望去,那片险峻的山脉在夜晚宛若无物,若隐若现的轮廓化成一条曲折的银线竭尽力地在这个天地间勾勒出自己的一处归宿。
半空中飞满了祈愿的孔明灯,不知不觉竟已是中秋了。
原本正在赏月的黎栀眉心微动,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招呼不打一声便走出了家门。
黎棠懵怔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举起他忘在桌上的黎贪剑,在后呼喊:“剑也不背了?”他目光陡然落在门口两盆即将凋谢的栀子花上。
中秋已至,花期也即将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