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豪门 > 心中一样亲 > 第二章 一场喜雨济荒岁 八面新风涤旧尘 (上)

第二章 一场喜雨济荒岁 八面新风涤旧尘 (上)(1 / 1)

狂歌正少年,纵酒五更天。醉卧清风下,梦游明月间。

——少年游

不觉到了7月中旬,已是入伏第二天。广播电台一直报道这几天有小到中雨,村民们翘首企盼,乌云一片片地从头顶经过,慢吞吞地飞向北方,但珍稀的雨水就像跟人捉迷藏一样,一直藏在云里,掉不下来,而天气愈发闷热了,坐在大街上一动不动都会汗流浃背。

中午,王大富睡不着,就到水井打了一担水,挑着水向泊地走去。泊地的地堰上栽满了豆角,王大富两三天就浇一遍水,天气虽然干旱,但豆角长势很好,爬满了地堰,长满了或长或短的豆荚,还有一些紫色的花朵正在盛开,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王大富用水瓢舀着水,一点点地浇着豆角,水倒在倾斜的地堰上,几乎没有流动,就渗进了土里,一担水六十斤,只浇了几棵豆角就用完了。王大富摇摇头,坐在地堰上,看着山里的光景。坡上的塂地光秃秃的,没有一棵庄稼;山下的六里河已变成一条干枯的沟谷,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流水的痕迹;沟沟坎坎里的树木都耷拉着叶子,有气无力,难得听到几只知了的叫声。唯有河道两旁的苞米苗还是绿油油的,一行行地排列着,整整齐齐,如同一队队威武的解放军战士,守卫着大山最后的尊严。

不知什么时候,山上起了一阵凉风,夹杂着一丝丝的湿润。树木首先感觉到了,摇动着稀疏的叶子,呼啦啦发出阵阵欢快的喊声;接着,苞米叶子也跟着颤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应和着;几只燕子在天空飞来飞去,追逐着一群群小飞虫。山雨欲来,大山里的一切都感受到了这久违的气息,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表达着喜悦的情感,迎接着这位尊贵的客人。

天空乌云翻滚,一朵阴沉沉的帽子云笼罩着艾茶山的顶峰,俗话说:“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艾茶山戴上云帽子,叫做“贵妃出员,预示着就要下雨了。

望着从南面涌上来的乌云,王大富嗅到了一股凉爽湿润的气息,这是泥土混合着雨水的味道,真的要下雨了。

一滴雨珠砸在王大富的脸上,淌到嘴边,王大富舔一舔,冰凉中带着一丝甘甜,有点冰棍的味道。下雨了,凌乱的雨点在空中跳跃着,乱纷纷地降落在焦渴的大地上,砸起阵阵尘土;天空的乌云越来越浓重,黑沉沉得就像要崩塌下来,雨点越来越密集了,铺天盖地倾泻着,艾茶山上一片静默,只剩下刷刷的雨声。还在山上忙碌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沐浴在雨中,任雨水打在身上,灌进嘴里;这是生命的乳汁,这是生活的源泉,他们太需要这场雨了,哪怕她来得有些晚;山上还有无数庄稼等待着雨水的浇灌,有了这场雨,套种的苞米、覆膜的花生就能保证收成了。

随着降雨,八里河的水也越来越多了,从涓涓细流汇成潺潺小溪,又变成湍急的山洪,浑浊的河水顺着河道,奔腾着向下游涌动,汇入焦渴的旗杆山水库。

雨来得快,去的也快,约莫半个多小时,慢慢停歇下来。经过雨水的洗礼,山上的一切变得朗润起来,空气中都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爽。王大富淋了一身雨,心里无比通透,捋一捋头上的雨水,看着地里的苞米苗,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大雨虽然短暂,但算得上一场够雨,暂时缓解了旱情,同时也燃起了农民的希望,种不种苞米,又成了每个家庭的中心议题。麦茬苞米在夏至前后播种,寒露前收割,生长期一般都是100天以上,而此时小暑节气已经过半,距离寒露只有80多天,此时栽种苞米已不能完熟,但即使收获的苞米秕瘦一些,也是粮食,也能填饱肚子。在罕见的灾年里,能够多收一点粮食,生活就多了一丝保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家家户户都在购买种子,准备农具,开始播种苞米。

塂地土质疏松,土层浅薄,早就被大雨淋透,王大富和高志腾扛着豁子,背着苞米种子来到刺槐坡,要在这里种植二亩半苞米。苞米种子是早熟品种鲁原单4号,按照郝东辉的说法,早熟苞米虽然产量低一些,但生长期只有七八十天,比晚熟苞米短十几天,正适合现在播种。

种植麦茬苞米的主要农具就是豁子。豁子跟犁的构造差不多,与犁相比,更小更轻便,主要用于浅耕,拉着豁子在地里浅浅地翻起一道沟,既能除草抗旱,也可以种植苞米、豆子。拉犁使用的是畜力,而拉豁子使用的是人力;找准麦垄,把豁子的铧片放在麦垄上,王万全在后面扶着豁子,掌握着平衡,王大富在前面把豁子杆架在肩膀上,顶着肩板,拉着豁子向前移动,铧片在土里移动,把土翻向两边,开出一道浅沟。何田田提着一个小桶,里面盛满了苞米种子,抓起一把苞米,开始撒种。“苞米、苞米,一两粒;黄豆、黄豆,四五六。”这句顺口溜说的是农作物撒种数量,种植苞米一穴撒一两粒种子就够了,而种植黄豆一穴需要撒五六粒种子。苞米撒进浅沟里,何田田用脚在沟边一拉一踩,带起一些泥土,就把苞米踩进了土里。高志腾拿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复合肥,跟在何田田后面施肥,他抓起一把化肥,一边走,一边慢慢松手,让化肥一点点从手中漏出,撒进沟里。王万友拿着一张钉耙,把豁子翻起来的土再拖进沟里,浅沟填平,苞米就算种上了。拉豁子是重体力活,麦垄虽然土质疏松,没有障碍物,王大富也只拉了几个来回,就感觉有些累了。

看着王大富浑身大汗,高志腾放下木桶,说:“把你熊的,你来施肥,俺拉一会儿。”他这么一说,王大富就急不可待得把肩板搭在他肩膀上,说:“来,好好拉,别跑偏了。”高志腾去年夏天才高中毕业,回村务农,从来没拉过豁子,看着稀奇,也想尝试一下。

由于高志腾是个新手,王万全把铧片铲进泥里,用力扶着豁子,说:“大侄子,慢点,不用太使劲。”高志腾把手搭在肩板上,觉得轻飘飘的,迈起大长腿,猛地向前跨了几步,由于用力过猛,王万全哪里还扶得住豁子?一个踉跄,被豁子拖着向前冲了两步,摔了个四脚着地,豁子脱手,没有人掌握,“哗啦啦”响着,被高志腾拖着跑出老远。

王大富急忙喊了一声:“停下,豁子撒手了。”高志腾这才停下来,看着趴在地上的王万全,一脸茫然。

王万全站起来喘了几口气,说:“大侄子,你慢点,别直着身子,身体向前倾,一步一步来。拉得太快会发飘,我扶不祝”

高志腾点点头,重新开始,这一次他没有冲动,把身子前倾,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这样虽然稳当了,却格外吃力,只拉了两个来回,他就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软绵绵的,再也迈不动了。

王大富说:“你歇一会吧,我来。”

王大富伸手握住肩板,搭在肩上,身体前倾,迈着沉着有力的步伐,拉动着豁子向前移动,高志腾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王大富说:“每向前跨一步,脚下都要踩实,然后再跨出下一步。脚底下的泥土又松又软的,如果不踩实,脚下就会拌蒜,跌跌撞撞地拉不稳当。”

高志腾说:“这种粗活竟然也讲究技巧。”是啊,看着王大富拉豁子,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动作是那么地有力,那么地富有节奏感,就像在跳舞一般。

高志腾又拉了几回,慢慢找着节奏。有一次使劲太大,自己摔在麦茬上,脚后跟都被麦茬划破了,还有一次脚下用力过猛,崴了脚脖子,好在不重,活动活动就不疼了。

种苞米最重的活就是拉豁子,两个小青年替换着拉,接近晌午,两亩半苞米就种完了。高志腾觉得肩膀头子热辣辣的疼,掀开衣服一瞧,竟然红红的肿起老高。

王大富说:“不得了,脸晒糊了,肩膀肿了,脚脖子崴了,脚后跟破了皮,血呼淋啦的,你这不是在种地,是在打仗埃”

高志腾灌了几口凉水,说:“吃庄稼人这口饭可真不容易,当初我妈让我好好念书,我还嫌她唠叨。”

王万全愁眉苦脸地说:“完了。大侄子,你累成这个熊样,你妈非找我的饥荒不可。”

高志腾忍着疼,说:“没事,下午还要去樱桃坡呢。”农村小伙子下地干活,再苦再累也要撑住,这种日子长着呢,哭爹喊娘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被人看笑话。

种完苞米,王大富就跟随张瓦刀出去干活了。张瓦刀有三个徒弟,王大富是第三个,前两个已经出徒,都在镇建筑工程队当瓦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平常出去干活,张瓦刀一般只带着王大富。这次的东家是天崮山乡南崮村的一户村民,距离桃树夼有二十里路,山道难行,怕是要在东家那里住几天。

现在农村盖新房,除了地基使用石头,四面墙壁全都用红砖垒砌,不仅建设速度非常快,墙面还结实耐用。张瓦刀让王大富独自领着一个小工砌墙,王大富拜师已经两年多了,虽然有些手艺还没学,但砌砖墙完全没有问题。

王大富拉上线,让小工把砂浆和好,用瓦刀挖起灰浆,抹在地基上,开始砌墙。看着王大富轻松地甩着瓦刀,熟练地码放着红砖,一旁的小工一脸羡慕,说:“你什么时候学的瓦工?这手艺能出徒了。”王大富说:“还早着呢。刚刚学会砌墙。”小工说:“会砌墙就行了,盖房子主要就是砌墙。”王大富说:“哪行埃还要学房顶铺瓦、墙面抹灰、地面找平,这些都是细活,学起来就慢了。我还听师父说,在城里搞建设,还有地面防水、贴瓷砖,这些材料我连看都没看见过。”小工伸伸舌头,说:“有个师父就是好啊,能带你学全了。”

王大富太年轻,东家有些不放心,特意过来看了看,他看着王大富把红砖一层层码上去,整整齐齐,不由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比老师傅还厉害。”张瓦刀得意地说:“我这徒弟,天生就是干瓦匠的料,一学就会,一点就通,我这个当师傅的也没教他什么,他看看就会了。”王大富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师父教得好。”仅仅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一面墙就垒了一米多高,接下来就要搭脚手架了,在空中作业,速度就会慢下来。

按照习俗,在现场帮忙盖新房的人,东家都要管饭。以前建房主要使用石头,需要的人手多,现在全部使用红砖,除了瓦匠和小工,就是两三个打下手的,搬搬砖、筛筛沙子,挑几担水。尽管只有七八个人,还是要分两桌,一桌是瓦匠,一桌是小工和打下手的。瓦匠桌上一般有鱼有肉,还会有一瓶景芝老白干;另一桌只是馒头配两个炒菜,以吃饱为准。

与修剪果树不同,在工地上干活,中午不能喝酒,东家也是象征性地劝一劝就作罢;桌上荤菜一般也只吃一样,不能不顾好歹地大吃特吃。正吃着饭就有人来串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对张瓦刀说,她家也要给儿子盖新房,砖瓦刚刚定下来,要等到一个月以后才能供货。由于现在盖新房的农户太多,到砖瓦厂定货往往要排到一两个月之后。张瓦刀说:“一个多月后花生就要收了,可要错开农忙。”中年妇女点点头,说:“俺家有个偏拉亲戚在砖厂上班,要不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俺村老鼠眼家就是因为没定上砖瓦,到现在都在干瞪眼。”东家的老婆说:“这算啥,俺娘家有户人家,砖瓦水泥都拉到村里了,因为买不到木料,到山上偷树,被看山的抓住了,送到派出所,挨了一顿训,还罚了五十块钱。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张瓦刀听着议论,一个惦念了许久的想法又从心头升起,他摇摇头,本来想压下去,奈何东家又说了一句:“庄稼人盖栋新房太不容易,要脱层皮。就说买材料吧,水泥、沙子、灰膏、砖瓦、木料等等,东跑西颠的挨家跑,能把腿跑断。”这样,张瓦刀的念头再也压不住了,彻底翻了出来:“如果能开个商店,把所有建筑材料集中在一起卖,乡亲们就能少跑许多冤枉路。”他放下碗筷,点上一根烟抽着,越想越觉得可行。

这两年农村兴起了建设新房的热潮,一栋栋崭新的瓦房代替了破陋的麦草房,随之而来的就是建筑材料的畅销。农民建新房时,购买建筑材料要四处奔波,基本都要去厂家直接订货。比如去窑厂购买砖瓦,去水泥厂购买水泥,到石灰厂购买灰膏,买多了也退不了,买少了还要再去买,浪费精力不说,还耽误了功夫。最稀缺的就是木料,很多人家因为买不到木料只能上山偷树。张瓦刀早就看在眼里,觉得这是个机会,如果能把各种建筑材料集中在一起售卖,生意肯定会很红火;今天被几个村民的谈话勾动,他又起了这个心思。

在这个火热的夏季里,艾茶山镇传出了一个火爆的消息,有个胆大包天的庄稼人租赁了镇食品站的房子,要干一个大买卖。这个庄稼人是谁?就是桃树夼的王木匠。王木匠有多少家底谁都知道,这事是真的吗?他有这么大的能耐吗?他能干什么大买卖呢?

原来,张瓦刀从天崮山回来,就跟王万友凑在一起合计了一下,王万友也拍手赞成,两人一合计,觉得如果能靠上工程队,生意还会更好,就联系了镇建筑工程队的赵队长。赵队长提出他只负责拉客户,也可以帮助进货,但不出资,不参与经营,不承担亏损,对外也不是合伙人,如果盈利,三人均分,三人就这么达成了合伙协议。可是经营建筑材料可不是小生意,水泥、砖瓦、沙子、木料等等,都需要专门的场地存放,张瓦刀就瞄上了食品站。食品站最大的特点就是院子大,可以存放大量的砖瓦水泥木材等建筑材料。可是食品站虽然倒闭了,但房产仍然是公家的,怎么会给几个农民使用呢?

张瓦刀自有办法。可别小看这个瓦匠,他可是艾茶山的名人,因为他的瓦工活干得出色,远近都叫他张瓦刀,他本来的名字反而很少有人知道。当然,张瓦刀出名跟他瓦匠的身份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他的妻子高兰。高兰有个弟弟在县百货公司当领导,因为物资极端匮乏,电视机、录音机、自行车等紧俏消费品都是由百货公司独家经销,为了买到这些稀缺商品,人人都想跟百货公司的职工攀上关系,百货公司领导更是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有这样的亲戚,张瓦刀自然敢打食品站的主意,他托了小舅子办理这件事情,顺利租下了食品站,签了五年合同,租金先用后付。至于营业执照,本来完全可以挂靠在百货公司名下,但张瓦刀还是决定当一个个体户,这样可以给小舅子省下不少麻烦。只是镇上基本都是国营和集体经济,个体户很扎眼,加上张瓦刀太过出名,如果以他的名义办户头,恐怕会引来不少非议,所以三个合伙人决定以王万友的名义经营,这样,王万友就成了老板。

叔叔成了老板,王大富当然要帮着忙活,他要到食品站收拾卫生,打扫场地,做一些开业前的准备工作,高志腾也跟着去凑热闹。早晨,天还没有亮,两个小伙子就骑上自行车直奔艾茶山镇。桃树夼距离艾茶山镇约十里山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艾茶山镇有两条比较繁华的街道,交叉成一个十字。呈南北走向的街道是一条国道,将艾茶山镇与外界联系起来;呈东西走向的街道是赶集的地方,每逢四日、八日就是艾茶山镇赶大集的日子,街道上人山人海,颇为热闹。

王大富和高志腾爬上一座山坡,终于来到公路上,这里是艾茶山镇北侧,站在山坡上,俯瞰小镇,一览无余。天刚朦朦亮,小镇静悄悄的,仍在沉睡,身上拢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恍恍惚惚如梦境一般。

下了坡,首先看到的就是三层高的镇府办公楼,这是艾茶山的标志性建筑,在里面工作的都是身份不一般的公家人。走过镇府办公楼,公路两旁高高低低的建筑大部分都是供销社的门市,采购站、果品站、副食店、农资店、门市部、饭店、旅馆等等,无所不包。可以说,供销社就是艾茶山里的商业帝国,统管着农村所有物资的流转,关联着大山里的千家万户。

“温泉村裁缝铺。”经过路边一个门市,高志腾说,“这是我大姨开的裁缝铺,年底咱们来做一套西服。”

王大富听了,非常羡慕,他也有个大姨,远嫁到东北,几年也通不了一次信,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过肯定比艾茶山要好吧。

小镇的尽头是艾茶山镇粮管所,路边矗立着一些高大的仓房,粮管所的对面、一条小河边上建有一些房屋,就是镇食品站,占据了十几亩土地。来到食品站门口,只见一把大锁将大门紧紧锁住,食品站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这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单位早已淹没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集体生产时期,生猪实行定点收购,收购生猪的单位就是食品站,农民的猪育肥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卖给食品站。那时尽管只能养几只鸡鸭,却鼓励农民多养猪,养猪几乎就成了农民唯一的家庭副业。农民养猪并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依靠养猪的收入来维持生计。当年食品站是何等的兴旺啊,里面的工作人员都鼻孔朝天,目中无人,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农民一两年的劳动成果;无数农民满怀希望赶着生猪来到这里,经过一番吵吵闹闹,怀揣着几张大团结,心有不甘的离去。

望着静悄悄的食品站,高志腾陷入了回忆当中。六岁那年,他陪同父亲到食品站出售生猪,父亲摸着鼓鼓的猪肚子,满怀希望地说:“这是县里派的预购猪,养了整整两年啊,如果定个甲等,就给你买饼干吃。”高志腾顿时兴奋起来,饼干可是最美味的食品啊,只有城里的孩子才吃得起——他坚信这口大肥猪能定上甲等。赶着大肥猪来到食品站的大院子里,办公室里走出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父亲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马收购员。”马收购员从鼻孔里哼出一丝蚊子一样的声音,算是打了招呼,赶着猪称重去了。

马收购员又矮又瘦,一张大长脸几乎占了身高的三分之一,脑门上刻着三道深深的抬头纹,两个嘴角松松垮垮地向下垂着,活脱脱一付拉耷脸。看着这张半死不活的拉耷脸,高志腾的心骤然悬了起来,觉得这家伙不像个好人。

“152斤。”

马收购员报了个数,高志腾高兴得跳了起来,他知道,甲等猪的重量要达到150斤,152斤一定是甲等猪。可是马技术员并没有给猪定级,而是蹲在大肥猪旁边,拍着大肥猪的肚皮,说:“肚子这么鼓,早晨没少喂食埃”高志腾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大事不妙。为了能在称重时涨上几斤,今儿早上母亲用一点苞米面调了温水,让大肥猪美美地喝了满满一猪槽苞米面汤水。

“扣八斤潲水。”马收购员冷冰冰的说了一句话。

虽然高志腾还没有上学,但父亲是大队会计,他早就学会了简单的加减法,152斤减去8斤,就剩144斤了,达不到甲等猪了,而达不到甲等猪,就吃不到饼干了。他一时心头火起,跑上前去,狠狠朝马收购员的屁股上踹了两脚,嘴里喊着:“你是个坏人,应该把你抓起来,接受群众教育。”

父亲急忙拉起马收购员,不住地陪着不是,马收购员看着高志腾,大长脸拉耷得更长了。高志腾被父亲狠狠踢了几脚,仍然不服气,指着马收购员喊:“老拉耷脸,克扣斤两,不得好死。”马收购员叹了口气,说:“这真是个得罪人的行当,连小孩子都得罪了。”

144斤属于乙等猪,父亲到会计那里领了几十块钱,还领了几尺布票,拿到了一张预购猪完成证。临走时,又看到了马收购员,那一张长脸拉耷得更长了,差一点就要杵着心口窝了,高志腾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老拉耷脸”。这仇算是结下了,每每想起这件事,高志腾就会觉得心里堵得慌,恨不得再踢老拉耷脸几脚。去年春天,他听说食品站要倒闭了,特意到食品站看了看,正好赶上老拉耷脸在锁大门,那张大长脸又快拉耷到心口窝了……

此时,看着有些生锈的门锁,高志腾笑了,门锁里锁住的是他童年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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