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大殿之内,只有皇帝与宁王两个人。
按照道衍的谋划,燕王杀入京师之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替藩王们谋反,之前被朱允炆削去封号的藩王们,周王齐王代王岷王等,不但全部恢复封号,而且比原来更加受到优待,除了敕封土地,封赏更多的钱财外,还同时提高了每个王府的官员的官级,这么一来,每个藩王心中都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当然更拥戴新王。
按照道衍的解释,这么做有三层意思,除了拉拢人心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对朱允炆的政策进行全面的否定,至于第三层意思嘛,呵呵。
反正目前的形势是所有的亲王都得到了优待,君臣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一瞬间仿佛达到了同心同德的地步。送走了一个个满面春风的藩王们,终于轮到了宁王,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得到了优待,唯独在考虑宁王时,新皇帝多了一丝心思。当初的兄弟,如今已有君臣之别,一个高坐殿上,一个拘谨而站,两个人展开了一番谈话。
皇帝问:“宁王想去哪里?”
宁王道:“让我回大宁吧1
皇帝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机,早在之前,就有人言:燕王好战,宁王好谋。如今他已经四十四岁了,面对这个仅仅二十六岁,年轻有为,智勇双全的弟弟,他不得不防。同样是手握重兵,同样是机谋善断,皇帝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让你回大宁,你是想效仿我来一次靖难之役吗?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放虎归山。
皇帝摇摇头:“换个地方吧。”
宁王说:“那就河北吧。”
皇帝又摇头:“河北荒凉,再换换吧。”
从当初的宁王与燕王,到如今的陛下与臣弟,哪里还有纷辩的权利。当初燕王走投无路,骗得宁王上了贼船,并且承诺事后平分天下,这才借的宁王三万铁骑闯出一线生机,可以说能有今天的成功,少不了宁王三万铁骑的功劳。可如今宁王敢再言当日之盟吗?他不敢,他连选择封地的权利都没有。
宁王说:“全凭皇上做主吧。”
呵呵,不用无奈,其实皇帝早已经为宁王选好了一处封地,那个地方,风景优美,物产富饶,宁王有靖难之功,居功至伟,所以不该再为兵甲战事劳累,是该找个地方好好享清福了。那个地方就是南昌,你可以在那里尽情的抒发你的山水情怀,钻研戏曲茶道了。
宁王领旨去了南昌,往日统领万军的将军,今日喝茶遛鸟的闲人,对于这个有抱负的亲王来说,这种日子不能说不煎熬,可是他又无能为力,所以每日与花鸟为伴,并且早早的就修好了自己的陵寝,打算终老在此地,这才让皇帝彻底放了心。然而谁也不知道,在宁王的心底,一直有一颗仇恨的种子,它在滋生,在酝酿,在萌发,早晚有一天,它将长成参天大树,到时候,无论成败,都将是一场灾难。
当然,这都是后话,安置了宁王后新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再也没谁能把他从龙椅上拉下去了,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有作为了,端坐在龙椅上,他陷入了凝思,他在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他在思考如何让这个国家在自己手上更加强大,可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贴身太监王忠从殿外进来,俯身在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朱允炆有消息了。”
皇帝十分惊喜,又十分警觉,问道:“在何处?”
王忠答:“闻朱允炆出逃时兵分两路,一路东出太仓去了海外,另一路南下广西,去了安南,一路为虚,一路为实,至于哪一路是真的,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又问:“那先生是什么意思?”
王忠答:“先生的意思是,同样兵分两路,分头追击。”
皇帝问:“安南藩属之国,寻人尚且不易,茫茫海上,舟楫脆弱,恐怕不能远渡。”
王忠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图,摊在皇帝面前:“当年太祖与陈友谅交兵于水上,陈友谅船高舰阔,旌旗蔽日,而太祖却舰少船轻,相形见绌,最后的结果却是太祖取得了胜利,可见善其事者不完全在于器利,或在人为。”
皇帝问:“这图是?”
王忠答:“这是当年陈友谅造船的图纸,又有巧匠加以改进,依照此图可以造大船。”
皇帝取过图纸,仔细观看,不觉暗暗点头。
这一年的寒冷来的有些突然,好像一夜之间落光了所有的秋叶,铺在地上厚厚一层,冷风打过来,连同树叶被吹起的,还有一丝萧索。庆寿寺内,几棵老树挥舞着光秃秃的枝干,和冷风做着斗争,偶尔有老鸦飞过,嘎嘎地叫着,转眼又扑进了冷风里。
倏地,道衍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带进了屋外的一丝寒意。经过了一年的学习,此时三得已经能通贯地读一些书籍,此时他正在师父的桌前钻研一本古书,可能内容有些枯涩,以至于他有些费心思,直到那人跪在地上,他才惊讶地发觉身后多了个人。虽说自己功力尚浅,但唯独耳朵是较正常人聪敏的,这是何等修为,竟然能让自己丝毫没有察觉,三得不禁对这个人有些好奇了。
那人跪在地上,双手合什,虔诚恭敬地说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什么,他也是师父的弟子,那就应该是师兄了,可是师傅从没有提起过,他也分明不是和尚。三得想着,仔细打量起那人来,只见他一袭素衫,头发束起简洁地盘在脑后,面色枣红,两道浓眉,眉中间一道深深的悬针纹,两只眼睛寒光流转,鼻梁高耸,薄唇紧闭,好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看了直让人想退避三舍。
道衍起身将他搀扶起来,打量了稍许,问道:“怎么样?”
那人逃开了师父灼热的目光,急忙答道:“有师父运筹帷幄,一切当然尽在掌握。如今胡氏父子在朝中几乎一手遮天,畏于没有师父的允令不敢冒失,否则早就按耐不住要造反称王了。”
道衍点点头:“我问的是,在外这几年你怎么样?吃苦了吧?”
那人受宠若惊,忙抱拳道:“为师父分忧是弟子的本分。”
道衍掐着念珠盘算了些许,道:“这次你回去,马上着手策划安南的兵变,务必要做到密不透风,滴水不漏,在大明皇帝知晓前形成事实,到时候我再加以言辞,相信谁也不会为了区区安南大动兵戈吧。”
那人点点头:“弟子明白。”
又一阵风动,回头看时,那人已经退了出去。
晚时,夜幕降下,庆寿寺后院内,一高一矮两个身形缓慢地移动着,逐渐消失在了墙角的密道里。若不是道衍带着,纵使三得贪玩,也绝寻不到这么一个洞口。
溥洽正静坐着,听闻有人靠近,才缓慢睁开了眼,道:“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道衍答:“不师兄,你应该明白的。”
溥洽只得摇摇头苦笑道:“师父的意志,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半晌,道衍喉咙动了动,愤然说:“自秦以来,我们就已经收服了百越地区1
地牢内已经安静了许久,三得被这突然的一句吓了一跳,不由地看向师父。此时师父莫名有些激越,好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仿佛洞穿了他面前背对着他的身躯。
“自始皇帝一统六合以来,秦人剑指漠北,马踏南越,既成疆土三百余万,而后虽秦砖换汉瓦,又有魏晋南北朝,但这块地方一直控制在中原王朝手中,直到唐末黄巢起义才逐渐从中央脱离出去,算来有近五百年了。”道衍自顾自地说道。
三得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疑问的看着师父,希望师父能给予解释,然而并没有,师父似乎也没奢望他能听懂,只是仍然昂动地说道:“祖宗的东西,总得有人拿回来1
三得睁大了眼睛,还是第一次见师父情绪这么大波动,但说的话却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睁大了眼睛,傻傻的看着师父。
“你说人为什么活着?”道衍突然发问。这个氛围下,这个问题显得十分突兀,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七十年,仍然没有思考明白,疑惑的时候,他总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怕自己走的太远就走丢了。他没想让谁来回答他,思考的太投入就把身边的人忘了,干脆就这么旁若无人的问了一句。
溥洽听了这一句,突然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酝酿了一会还是没能开口说话。
“你活着又为了什么?”道衍转过头来看着三得,痴痴地问道。视线相撞时,三得被吓了一跳,师父的眼睛,显然不是往日的那双眼睛,那是魔鬼才有的眼睛,冷酷,癫狂,嗜血,嗔怒,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为了吃好吃的。”三得掩饰着怦怦跳的心,强壮无害地说:“为了吃核桃酥,吃炒小米,还有桂花糕,额,还有糖葫芦,每次跟师父出去玩都要吃的。”
“呵呵。”道衍一半嘴角扬起,抬头朝溥洽的脸上一瞟。
溥洽伸手阻拦说:“道衍,你可别做傻事。”
道衍只有一半脸在笑,说:“不会的,这可是齐德的儿子,我最心疼的徒弟。”
溥洽蔫蔫缩回了手,挣扎了一下,说:“我可以给你那杆钗,但你所说的什么书……”说到这,溥洽轻轻摇了摇头。
……
从地牢里出来,道衍走在前边,三得跟在后边,小孩子而已,刚才的恐惧一股脑全忘了,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饶有介是地问师父:“那师父,你活着为了什么?”
道衍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有朝一日,盼这日月之可照、江流之可至,尽是汉土?”三得又问,师父念叨这句话的时候本是无心,三得却记得清楚。
师父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独自走了,三得撅了撅嘴,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