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吐血,这事儿,突然就有点意思了呢。
要知道即便是这位刚登基不久的新官家,其统治根基也一点都不稳,虽然也不至于下边的人就会黄袍加身反他,但是他的话很明显在向下传达的时候是有着极大的阻力的。
地方上各镇节度使养寇自重,整个禁军体系很大程度上还是在自己任命自己,最重要的人事权属于将领和官家共享的这么一种特殊状态,曹彬虽然给扶了上去,但想要真的做到能用,不积累个几年以上的威望却是想都别想的。
就这,好歹这官家还是个成年人。
柴荣因为媳妇少的原因,导致他孩子也比较少,又因为早年死过全家的原因,导致早生的那几个孩子都死了,即便是这位官家,也不过是三十来岁而已。
这也就导致了官家一旦身体出现了问题,很容易就出现后继无人的情况。
传儿子,儿子还不满十岁,传弟弟可问题是他弟弟也没大多少啊!
就眼下的这个政治局势来说,一旦官家真的嘎嘣死了,真的都不用契丹来打,大周自己碎了才是大概率的事儿。
亦或者是干脆被人发动黄袍加身,让潘美,或者把赵匡胤请回来当皇帝,把历史推回他原本的轨道之中。
那么,如果自己是官家,如果真的是生了什么严重的病,可能会命不久矣的那种,要怎么办呢
首先,肯定是尽量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备战,因为契丹就要打过来了,此时的契丹经过萧燕燕和韩德让的调教,其国力绝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契丹是真的有能力灭了整个大周国祚的,直接入主中原建立一个全新的异族王朝也不是不可能,萧燕燕和韩德让绝对有这个野心,挡不住契丹的入侵,一切都万事休提。
而要想挡住契丹,禁军就是重中之重,则个时候什么政治手段都使不了,想捧曹彬重建侍卫司的想法必须搁浅。
事实上也不得不放弃,因为军队本身是有自己的思想的,大敌当前,这个时候想搞事情的话一定会受到整个军事集团内部的排斥,效果肯定不好,只会平白降低他本就不高的威望。
御驾亲征本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人家辽国那头也是萧燕燕在亲征的,但新官家既然吐了血了,他的这个身体还能不能亲征得了,恐怕都是个问题了。
如果不能御驾亲征,那就只能指望殿前司,殿前司的潘美本来是资历不足也缺少威望的,但是这次契丹入侵又给了他机会,恐怕此时此刻,官家心里已经为难得要死了。
潘美打赢了,他的威望一定会大涨,到时候他要是死了,那这个下一代……恐怕北宋就只是迟到,而不是不来了吧。
潘美打输了,契丹人入主中原,最好最好的结果也是重复后晋、后汉之故事了。
在此基础上,这位新官家能选择的算计本就不多,能倚仗的也不多,首先要务恐怕就是努力修复皇室与符家的关系。
因为他死了之后不管是谁继承皇位,符太后都一定会垂帘听政,借符家的力量,希望符家看在符后也姓符,自己也算半个符家血脉的份上,能做一下政治靠山。
当然,刘大炮是很清楚的知道符家的不靠谱的,原本历史上赵匡胤篡位的时候符彦卿都还活着,不也没插手么
再说陈桥兵变这个事儿怎么想怎么诡异,毕竟赵匡胤当时篡位的理由是契丹打过来了,他在带兵出征,然后出到一半的时候反杀回来把开封给夺了。
可这个契丹来袭的理由是哪来的
尤其是当时他还利用这个理由,把当时做副点检的慕容延钊,也就是慕容嫣他爷爷作为先锋给先调走了,也就是把殿前司中,所有忠于皇室的兵马给先调出去了。
要知道,替大周守卫边疆的可正是符家的天雄军啊,契丹人到底杀没杀过来,符家人会不知道如果只是小规模的辽军,符彦卿就能搞定了啊,何必要出动赵匡胤呢
要知道符彦卿,符老四,这个名号在契丹那边是能止小儿啼哭的,曾数次只凭天雄军就打退辽国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入侵,甚至还动不动就主动打契丹的地盘上去烧杀抢掠。
结果一个假消息就让一个姓符的太后把赵匡胤给派了出去,让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这事儿,简直都邪了门了。
而如此局面之下,官家第三个想到,可能还真就是自己了。
契丹举国南侵,若是不敌,则朝廷必然南迁,十之可能就直接把首都给迁扬州来了,那么自然,要提前和刘大炮缓和一下矛盾。
就算是迁去江宁,扬州也一样是重中之重,守江必守淮么。
当然,大周没那么容易就输,五代十国时期,中原王朝的问题一直都是内部太乱,却从来都不是战斗力不足,实话实说只要天雄军、昭义军和殿前司能够拧成一股绳,即使不考虑其他的部队,纵使是略有小输,但应该也不至于到丢失国都的份上的。
问题是经此一事之后,他若是死了,后继之人还能否压制得住日渐桀骜的军方。
稍微一想,刘大炮都替他头疼得慌。
如果说当今官家是个自信,自负,甚至刚愎自用的人,或许会在临死之前绝境挣扎,一通操作猛如虎,有没有效果另说。
但如果他是个平庸的人……或许,真的会考虑一下所谓君主立宪的可能性也说不定了。
毕竟刘大炮的思想在这个实质上还处于五代十国的时期本身就是有市场有拥趸的,来来回回这天下换了多少任皇帝了皇帝本人比谁都更有数,而站在潘美的立场,他就算真的借由这场大规模战争,他其实也不一定乐意篡这个位。
因为这终究不过是另一个循环。
君主立宪好啊,虽然一定程度上确实限制了皇权,但这是个足以真的将禁军与皇权进行捆绑的方式,如此一来的话,即便他的后继者年龄幼小或者能力不足,至少依然可以坐在皇帝的这个位置上,他们柴家的宗庙至少可以一直存续。
真要是以后出来个雄才大略,宛如先帝一般的子孙后代,也还有机会把这权力再夺回去。
而这套制度如果真的如刘大炮所说的那么好,那么对潘美,赵匡胤等人而言也足以保证他们的政治安全,甚至是政治权力,死后也不担心被人秋后算账。
安全啊。
开封方面,一应禁军本来就已经开始慢慢接受刘大炮的思想了,甚至已经给他弄了四百多万贯钱财用来购买股票债券和存款了,符家也已经跟自己示好了,这次自己大婚,老太太送来这么重的礼背后应该是有着整个符家支持的。
换言之就是刘大炮思想在军方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基础,也确实是有一定可能性能实现的,如此一来,官家对自己示好,整体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了。
虽不好说是真的完全支持自己,但至少也会想要和自己进一步接触,想进一步看清自己说的那些东西到底是胡乱臆想的天方夜谭,还是真的有可能实现的政治蓝图。
那么……
刘大炮不由得用狐疑的目光看向郑鑫。
这货,代表的到底是文官集团,还是皇帝
虽然绝大多数情况下文官集团和皇帝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但是如果天子有意主动的去了解君主立宪的规则,这恐怕就难说了,因为按照刘大炮的设想,他所设计的这套以牙兵和商人为主体的君主立宪,肯定是要严重侵蚀科举的这样一条利益链条的。
固然,在这一系列政治团体中,文官集团是影响力最小最小的,而且其内部也挺难统合的,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但影响力小也不代表没有影响力啊,况且读书人拥有笔杆子,笔杆子决定舆论的走向,而舆论这个东西,作用就可大可小了。
但反正刘大炮是绝不相信,这些文官会乖乖地配合皇帝,真的就这么简单而又顺利的把君主立宪给推行下来的。
“这……我大概是理解了官家的意思了,只是你作为一个正当壮年的宰相,突然就辞职了,还说要来扬州养老,群臣不会反对么”
郑鑫闻言,忍不住苦笑了起来,道:“怎么会没有人反对呢。”
“按照你的设想,军人与商人将联合起来,那么自然,商人会大量走入官场并拥有实权,取代原本属于官僚的权力,科举应该会保留,但却毫无疑问不再是朝廷取仕选材的唯一标准,这样的措施,怎么可能不遭受反对呢。”
“但是黑心熊,我知道,你对我们这些文官充满了偏见,也知道在你眼里我们都是碌碌彘犬,但是圣贤之书,又怎么会是真的无用的东西,人会根据自己的立场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政治主见,这是人性使然。你认为政治博弈中最重要的是利益,这当然也是对的,但是在政治之中,真的只拥有利益么”
“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我们要读书,明理,修身,难道不正是为了知晓大义,并且在紧要的关头,为了大义做出并不符合自身利益的事情么”
“原本,我是打算回到开封就死的,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开封城的政治斗争因为你的原因变得比此前更加激烈了,整个文官集团也确实是有了要独走的苗头,他们打算把我捧成功臣,并借此打压殿前司,然后把我扶持起来继续来对付你。”
“我知道此事的凶险,然而当时的情景,似乎我并没有什么选择,我也看了你的书,你的思想中其实有很多都很有道理,当然,更多的可能还是有些太过于理想化,太过于天方夜谭了。”
“你要知道,即便是当时的那个情况,文官系统中也依然有差不多一成左右的人是没有参与其中的,为什么你和他们有任何的利益往来么你的扬州崛起会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好处么没有,他们只是单纯的认可你的思想。”
“再后来契丹意图南下的消息传来,这个关键的时刻,依然坚持要压制武将和对付你的人已经很少了,一致对外么。”
“再到后来陛下咳血,其他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却是第一时间就递交了辞呈,并且认认真真的重新翻阅你的书,想你跟我说过的话。”
“你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开封城现在也都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你在扬州兴办学堂,也知道你近乎通过威逼的方式也要搬迁睢阳书院的事情,这也证明了,你是了解教育,重视教育的。”
“所以,我希望你知道,我,包括我身后站着的可能很多人,并不是像你想的一样只知道算计利益得失,我们读圣贤书,为天下事,也是有担当的,当一件事情会对整个天下都好,却会损害自己的时候,我么其实也是会做的。”
刘大炮闻言,颇有一些感动地冲着他拱了拱手:“受教。”
“眼下,你提出的君主立宪之事到底能不能成,还没有一个定论,我看你书中的思想,绝大部分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的,你的思想对于盐铁司的官员来说冲击也是最大的,他们可能是你最大的助力,也可以是你最大的阻力。”
“所以我来扬州,主要是为了看看你所做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用,也是为了帮你平衡接下来这段时间你与盐铁司之间的关系。”
“如果我认为你的思想和做法最终也很难成功,亦或者是会为了国家带来灾难的时候,我会重新变成你的敌人,甚至之前我与你谈好的包税制我可能也会出尔反尔。相反,如果我确实从你身上看得到国家稳定长治久安的希望,我会成为你的助手,我真心的希望,我们可以做一对忘年交,而不是再做敌人了。”
刘大炮这会儿也确实是明白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也真心的希望,能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
随即苦笑着道:“你这样的人若是成为敌人,我也会头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