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观涛斜眼瞧着他们,嘿嘿冷笑几声,道:“诸位一定在心中怨怪我懦弱无能,致使武林盟步步紧逼,绝无回旋商量的余地,是也不是?”众人不敢开口说话,从口鼻中不断喷出的热气,在脸前交汇一起,久久不散,恰恰掩饰住了他们的尴尬。余观涛道:“其实你们心里也清楚得很,假如没有我这几个月的委曲求全,也许局势更加糟糕。”他忽然伸出左掌,在帐篷上重重拍了几下。叶枫以为被发现了,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身子慢慢弓起,准备跳了下来。
只听得余观涛道:“就像没有这顶帐篷的庇护,我们将不得不直接面对狂风暴雪,某些身体单薄的人,有可能会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既然我做了华山派掌门,就应该和这帐蓬一样,决不允许让风雪伤害到你们。”叶枫暗自松了口气,心里却无半分喜悦之意。余观涛接着道:“同样我也不想枫儿受到伤害。”叶枫猛地听到“枫儿”这两个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禁不住全身颤抖,积雪一块一块落下。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听余观涛说话,没有察觉头上的动静。
余观涛道:“我对枫儿严厉苛刻,是因为我对他寄予厚望,不仅要他养老送终,承祀香火,而且还要他带领华山派再创辉煌……”叶枫听到这里,眼中泪水涔涔而下,可是他已经回不了头,别人也不允许他回头。他要么自己找一条出路,要么只有死路一条。余观涛又道:“但我绝没想到他居然不要相知多年的好兄弟,两情相悦的爱人,甚至即将获得的名誉地位,正邪不分,自甘堕落……”众人虽然与叶枫相处日久,深知他的为人,但余观涛所说的每一句话,却是合乎情理,难以辩驳。
余观涛见得无法说服他们,怒气渐渐涌了上来,冷冷说道:“除非他突然幡然醒悟,取了云无心,东方一鹤的人头,说不定大家还有原宥他的可能,但他中毒太深,铁了心要与整个江湖对抗,所以他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不值得你们同情!”叶枫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寻思:“世人皆道我贪恋云无心的美色,至于这云无心是长成圆的、扁的、高的,矮的,我一概不知,这口黑锅真他娘的背得冤枉死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道:“这个云无心能比小师妹长得美么?我看倒是未必。再说大师兄怎会不分轻重,自毁前程?为什么不先听听他的解释,再做决定?”叶枫见他们情深意重,不肯落井下石,直想大声呼叫岀来:“我真的让你们失望了。”余观涛铁青着脸,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们很讲义气,很好。”目光转向小元子,提气喝道:“小元子,你和他平时关系最好,形影相随,恨不得两人合穿一条裤子。明天与他相见,你该如何处置?”
小元子垂首道:“师父要弟子往东,弟子绝不朝西。”余观涛哈哈大笑一会儿,朗声问道:“我要你取了他的人头,你能否做到?”小元子沉吟道:“弟子的武功,便是给孔威他们提鞋也不配。”余观涛脸色骤变,左手探出,五指按在他的天灵盖上,厉声喝道:“原来你还不敢与他为敌?”小元子大声道:“弟子生是华山派的人,死是华山派的鬼,谁要做损害华山派的事,纵使弟子血溅当场,也决计不敢让他得逞!”
余观涛脸上肌肉跳动了几下,道:“是不是包括叶枫那反骨逆贼?”小元子回答得干脆利落:“不错!”心下却是一阵凄苦:“大师兄必然难逃此劫,我和他情同手足,岂能由他一个人做孤魂野鬼?”暗自打定主意要和叶枫生死与共。余观涛松开手指,目光向众人脸上扫去。众人抱着和小元子一样的心思,神情激昂,纷纷表态,好像已经与叶枫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余观涛见得上下一心,不由得意之极,大笑不止。
叶枫不忍心听众人说着违心的话,暗道:“我明天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决不会让大家左右为难。”右手一按,跃了起来,轻轻跃到十余丈开外的一顶帐篷上面。原来每座帐篷之间留有一定的距离,万一敌人夜间发起偷袭,不致于大家相互挤踏,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刚站稳身子,忽然下面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大师兄真变得那么坏吗?我……我……实在……不相信。”叶枫一听到这声音,登时如被电击雷轰,全身僵硬如石,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雪花不断飘入叶枫衣领,沾在肌肤上,很快被体内的热气所融化,一颗颗水滴汇成一道道水流,往衣服深处流去。叶枫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寒噤,他一身绝世的武功,仿佛随着慌乱无措消失得无影无踪,故而抵御不住寒冷。过了良久,方才如梦初醒,一点一点地恢复知觉,好像有个人在他五脏六腑里翻着筋斗,使劲跺着脚,竭尽全力叫道:“影儿,影儿!”尽管他此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一定是眉花眼笑,欣喜若狂。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毡布上刺破个小孔,凑眼望去,见得余冰影盘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膝盖上搭着件崭新的大红衣裳,双手不停地抚触,好像这件衣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杨洁坐在她的对面,摇头苦笑道:“傻孩子,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枫儿了……”余冰影突然抬起头来,叶枫看得真切,她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显然这些天受尽煎熬,寝食难安。叶枫似被一剑刺中要害,心头一阵大痛。余冰影幽幽说道:“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陷害冤枉他。”
叶枫心里愈发难受,暗道:“没有人陷害冤枉我,是我鬼迷心窍,自作自受。”杨洁叹了口气,道:“别人与他无怨无仇,无缘无故冤枉他做甚?怪就怪我和你爹当时瞎了眼睛,收留了他,我并不想他这辈子有什么大名堂,只要能够安份守己,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哪料到我们养的是条白眼狼,害得大家都不得安生,受尽委屈,我……我真的好后悔,倘若当初心狠一点,任由他自生自灭,哪有今天的祸事?”说到这里,终于克制不住,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叶枫名义上是她的徒弟,其实她已经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哪个做母亲的,不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叶枫这几个月的所做所为,不仅让她彻底绝望,而且几乎把华山派推到了毁灭的境地。没有人知道他们这几个月是怎样熬过来的,毫无尊严的向那几个真正掌控武林盟的大佬低声下气,恳求人家网开一面。尤其余观涛几乎心力交瘁,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背也驼了许多。
每次提起叶枫的名字,她不禁心如刀割,泪水长流。这孩子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啊!叶枫黯然神伤,心想:“师母,我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同情可怜。”在他的眼里杨洁何尝不是慈爱的母亲?在华山二十余年,杨洁一直似护身符,观音菩萨般呵护着他,可是她现在也无能为力了。余冰影把红衣裳紧紧揉成一团,使劲抿着嘴唇,全身肌肉绷得紧紧,敢情在竭力控制着情感。她生怕一哭出声音,一流下泪水,整个人便会天崩地裂般的彻底崩溃!
她已经不奢望有任何奇迹出现,只想明天亲口问问他:“你还爱不爱我,你到底有没有变心?”倘若他心里还有情义,她才不管他是什么声名狼藉,人人皆杀之徒,大不了跟着他亡命天涯,一起面对横尸街头的结局,倘若他真的被魔教妖女云无心迷得神魂颠倒,那就一剑杀了他,就算他要死,也是死在她的手里!杨洁大哭了一阵,慢慢抬起头,道:“你莫对他抱有幻想希望了,他……他是决不会回头的……我和你爹爹不是不保他,而是我们……根本救不了他……”
余冰影凝视着她,道:“妈妈,你有没有遇到过像他这种人吗?”杨洁神情立即大变,眼光如冷电,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余冰影从未见她这样生气过,不由心头突突乱跳,低声说道:“对不起。”杨洁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我碰到过这种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余冰影“啊”的一声惊呼,问道:“那后来呢?”杨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他的影子,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叶枫也在痴痴看着余冰影,忽然心念一动:“怎么影儿越看越像李少白,莫非……莫非……”只是想法过于大胆新奇,不敢再往下想去。余冰影擦拭着她流下的眼泪,更咽着道:“我不该让你伤心的。”杨洁道:“后来他变得和枫儿一样,性情大变,残酷无情,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她紧紧抓住余冰影的手臂,生怕余冰影会毫无征兆从她身边消失,嘶声叫道:“你千万别和我一样,那条路没有幸福美满,只有惨痛的代价。”余冰影抱着她母亲,一声不吭,心中却始终想着明天如何让叶枫说出实话。
杨洁道:“还是忘了他吧,他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嫁人就应该嫁你爹这样的人,虽然平时自私自大,刻薄怄门,一辈子甭想他说出一句讨人喜欢的话,做出一件感动得痛哭流涕的事,但至少不会惹祸上身,踏实。”余冰影低头看着横在膝上的红衣裳,沉声说道:“爹爹整天板着脸,一丝笑容也无,跟他过日子,闷也闷死了。”说话之间,在杨洁左鬓角拨下一根白头发,道:“你这个岁数,是不应该长白头发的。”
杨洁皱起了眉头,恳求道:“我是为你好,女人不比男人,一旦做错了事,一辈子便无法弥补了。”余冰影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一生过得不快活,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杨洁眼睛瞪得大大,惊道:“影儿,你乱说什么啊?平平安安,全家和睦便是最大的快活。甜言蜜语从来就当不了饭吃。”余冰影神色凄然,摇了摇头,道:“那是划地为牢,委屈了自己,和相互了解,心有灵犀的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快乐,每一次欢笑,都是发自内心肺腑,都会缓减衰老。”
按理说叶枫听到余冰影真情流露,应该是欣喜若狂,哪知他眼前又涌起与阿绣在一起的情景,难道在古墓里的那几天,是他这辈子最值得铭记的时光?他的心忽然脱离身躯,飞到了遥远的地方。饱受命运摧残的她,如今身在何方?她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下雪?杨洁定定看着余冰影许久,右掌斜斜扬起,停在她的面前。余冰影梗着脖子,大声道:“你便是打我,我也是这么说。”杨洁面色极是难看,忽然手掌翻转过来,在自己脸上打了几记耳光,她出手极重,两边脸颊尽是红红的指痕,肿得老高。
余冰影又急又气,流下泪来,道:“妈,你这是干嘛呢?”杨洁冷冷道:“你恨我一辈子也罢,反正你们不可能在一起,明天他必须要死。”左足重重一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余冰影神情沮丧,坐着一动不动,叶枫缓过神来,心道:“听你妈说没有错。”余冰影默默摊开揉成一团的红衣裳,平平铺在毯子上,叶枫觉得眼前蓦地一亮,一股暖流登时从腹部涌上头顶,只可惜被脑壳所阻拦,不得不从眼睛,鼻孔流出,泪水鼻涕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那衣裳上绣着华丽夺目,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随着光线的流动,凤凰仿佛要展翅飞舞,冲上九霄,凤凰的周围,绣满了朵朵绽放,艳丽的牡丹,原来是她的嫁衣!余冰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将嫁衣披在身上,仙姿玉色的面容,让端庄秀气的大红嫁衣平添了一份妩媚娇俏,烛火轻轻摇曳着,她的身形微微颤抖着,飘舞的发丝,犹如荡起层层流光溢彩。此时的她,美得无与伦比,叫天地都为之失色,叶枫几乎喘不过气来。
余冰影伸出右手,在空中不停变幻着,犹如翩然起舞的少女。叶枫一片茫然,心想:“她在做甚?”却听得余冰影格格笑道:“大师兄,我跳的好不好看?腰肢灵不灵活?”叶枫大吃一惊,暗道:“我被她发现了。”正要出声答应,忽听得一个男子粗声说道:“好看,好看,我一辈子也看不厌倦,来,来,我的好影儿,让我抱一抱。”声音竟和他有几分相似。叶枫一惊,不由头皮发麻,心想:“这个男人是谁?”
可是帐篷内除了余冰影,哪有什么男人?兀自惊疑不定,又见余冰影伸出左手,挺得笔直,有力向前移动,犹如雄赳赳的男儿,昂首阔步向前行走着。叶枫大是诧异,眼睛也不眨一下。两只手越挨越近,忽然之间,轻盈扭动的右手一歪,顺势倒在左手上,宛若痴情的少女,靠在恋人宽阔雄厚的胸膛上,余冰影道:“喂,你想我吗?”那男声接着道:“天天想你。”叶枫恍然大悟,原来余冰影模仿他们平时的对话,来平息心中的伤痛。
余冰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他们要对付你,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明天你死定了。”那男声道:“死并不可怕,因为我已经是个死人,但是……”余冰影道:“但是什么啊?”那男声道:“死在他们手里实在太窝囊,我只想死在你的剑下……”余冰影低声道:“临死之前,你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么?我可以帮你完成。”那男声道:“我想你做我的新娘。”余冰影脸颊涌上淡淡的红晕,声音也变得羞涩无比,道:“好。”两只手骤然分开,连连弯曲,仿佛一对新人在躬身行礼。
叶枫瞧得热泪盈眶,心道:“影儿,对不起。”余冰影道:“我们拜了天地,就是夫妻了。”两只手紧紧贴在一起,好像一对永不分离的男女。余冰影顿了一顿,轻轻叫道:“老公,老公!”这两声叫唤情意绵绵,叶枫直听得浑身酸软,心中百感交集,那男声道:“老婆,老婆。”余冰影笑颜如花,连应了十几声。那男声叹了口气,道:“我心愿已了,可以死了。”余冰影道:“好!”右手伸得笔直,刺在左手上,左手往后一翻,软软垂了下来。
余冰影沉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死了,我一个人岂能苟活于世?”右手跟着倒下,覆盖在左手上。叶枫再也忍耐不住,心想:“我现在就死在你剑下。”便要扑将下来,就在此时,全身忽地一麻,不仅动弹不得,而且声音也无法发出,随即后颈一紧,被人提起,大步冲了出去。叶枫被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飘洒的雪花,尚未落在他身上,早被劲风荡开,化为水珠,顷刻之间,便离开旷野,径向孤山奔去。
叶枫口不能言,只好在心中破口大骂:“千刀万剐,断子绝孙的糟老头,关你什么屁事?”除了东方一鹤,谁能在瞬间制住他?东方一鹤笑嘻嘻的道:“谁教你是香气浓郁的烂猪脚,这件事若是不让你参与,惹得写书老先生无名火起,笔锋一转,我的结局恐怕要千刀万剐,断子绝孙了。”左肘轻轻一撞,解开了叶枫封住的穴道。叶枫冷笑道:“据说每本书都有这样一种人,他既不是大反派,也不是烂猪脚的同党,但他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根本就没有把别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弄得这个满地打滚,那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东方一鹤哈哈大笑,道:“太正气凛然的人,以及过于放荡不羁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但是一个人如果能够集正义与邪魅与一身,行事介乎于黑白之间,岂非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叶枫盯着他,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道:“这个人莫非就是你?”东方一鹤居然面不改色,道:“天底下实在找不到比我更有魅力的人了。”左臂探出,揪住叶枫的衣襟,将他抛了起来。叶枫人在空中,却看到两块巨石后面光芒闪烁,是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