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彤云密布,朔风怒号,半夜果然纷纷扬扬下起鹅毛大雪。东方一鹤他们喝了大半夜的酒,皆是头重脚轻,浑身酒气,也不出去巡查设防,各自躲在暖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整座孤山门户洞开。武林盟群雄早吓破了胆子,哪有趁着大雪发起偷袭的勇气?每个人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刮风下雪的声音,想起自己前途迷茫的命运,不由得手足冰冷,心乱如麻。
次日早上起来,只见山上山下白茫茫的一片,宛若浸泡在一桶银液之中。屋檐下面长着一根根如剑般锋利的冰凌,闪动着幽冷的光芒,好像情人哀怨的目光。新郎第一个起来,独自堆雪人,捕获觅食的鸟雀,使木棒击打冰凌,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新娘移情别恋,不再嫌他长不大,不懂事,反觉得他添了不少乐趣,与他一起玩耍。倒弄得新郎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连声劝告她要爱惜身体,莫动了胎气。
这天又到了许多门派,冒着风雪,搭建帐蓬,在空地生火做饭。新来乍到,不知底细,又见得大雪纷飞,蓦地里想起诸多名将雪天破敌,大胜而归的故事,一股豪气自心底涌起,情不自禁念起与下雪有关的豪迈诗词。那些先来的人也不附和,双手插在?中,暗自冷笑不停。心中皆想输上几阵,死几十个人,这些人便锉了锐气,自然会做默不做声的闷嘴葫芦了。
到了中午,已新搭建起百余顶帐篷,又插了三五十面大旗,与前几天来的默默无闻的小门派不同的是,今天所到的都是声名显赫,实力雄厚的大帮派。兴许有意要向东方一鹤炫耀实力,提升己方低迷的士气,吃中饭的时候,近千号人一齐坐在冰天雪地中,吃着切成巴掌大小,炖得酥烂的牛肉,喝着烫得有六七分热的烈酒。每人都要讲一件平生最为得意之事,叫好声,鼓掌声不绝于耳。
并且在旷野中立起数十面牛皮大鼓,又挑了几十名精壮彪悍的大汉,上身不着一件衣裳,鼓槌暴风骤雨般击打着鼓面,犹如铁蹄踩踏着青石板,踢踢嗒嗒,连绵不绝,连大地也微微颤抖起来。群雄受到了感染,只觉得热血冲到了头顶,忍不住一个个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唱着激昂壮烈的曲子。一时之间旷野弥漫着阳刚气息,原本沮丧消沉的气氛,亦被扫荡得干干净净。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近千人排成一条长龙,不断绕着孤山兜圈子,好像把这孤山当成了街亭,而东方一鹤是到头来难逃一死的马谡。东方一鹤一边喝酒,一边冷笑不止,摇头叹息道:“装腔作势,自欺欺人。”庙祝他们见得山下势大,东方一鹤尽管本领高强,恐怕是独木难支,心下暗自惊骇,牙关不禁相互叩击,格格生响。叶枫看着一面面在风雪中飘扬的旗帜,不由心念一动:“师父什么时候来?影儿会不会来?”
一想到余冰影,瞬间心中充满了痛苦,绝望:“我如今这样子,只怕让她更伤心,唉,还是莫来的好。”忽然之间,见得数十骑从远处驰来,其中一人双手擎着一面大旗,只是相隔甚远,加之大雪纷飞,看不清旗上写的什么。近千人收住脚步,一齐转头望了过去。地上积雪甚厚,数十骑行动极是缓慢,过了良久,才走到近处。叶枫便如被人当胸推了一掌,登时一跤跌倒,热泪盈眶。
原来他终于看清大旗上写的是“华山”两个大字,不消说是余观涛领着众弟子来了。近千人好像说好似的,一齐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华山派余掌门来了!华山派余掌门来了!”叶枫心头激荡,发足狂奔,一直奔到悬崖边上,方收住脚步。双眼瞪得滚圆,与其说想认出来的人是谁,倒不如是想找出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可是每个人都穿着天青色的斗蓬,脸上又蒙着防风保暖的棉布,哪里分辨得出来的人是谁?
就在此时,一人出乎意料的解下斗蓬,露出身上火红色狐皮大衣,犹如在白雪皑皑的旷野中绽放的一朵惊艳夺目的花,格外醒目。叶枫喉咙似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发出既欢喜又难过的哭泣声。她不仅要让他知道她在这里,而且还要与他在一起,她的心从未动摇过。叶枫软软趴在地上,从眼中流出来的泪水,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
华山派众人在雪地里一字排开,仰望着孤山,心中说不出的苦涩,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余冰影一声轻叱,催马纵到了无人光顾的空地。众人不知她要做甚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叶枫也痴痴的看着,神情恍惚,失魂落魄一般。余冰影骑着马在雪地里忽而往东,忽而朝西,走着极不规则的路线。众人均是大奇,心想这姑娘终究是余观涛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从未经历过坎坷挣扎,更未被死亡直面威胁过,故而大敌当前,居然还有游戏人间的心思。
余冰影来来回回走了一会儿,一提缰绳,那马笔直向前冲出,回到华山派众人之中。近千人见得满地杂乱不堪的马蹄印,不禁摇头叹息。脾气暴躁的人,也不管余观涛在场,怒道:“一派胡闹,荒唐得紧!”只有在山顶上的叶枫看得真切,把一个个马蹄印连在一起,不正是两个叠在一起的爱心么?东方一鹤沉声道:“心心相印,至情不渝,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娃娃。”叶枫全身颤抖,压抑在心里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忍不住放声大哭。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他已经知道和余冰影之间是种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感情,但绝不是生死相依,白首到老的爱。可是余冰影根本不知道他的内心有了巨大的变化,还将他视为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所以面对她的单纯,痴情,他只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他忽然有些怨恨余观涛,倘若不是派他执行任务,他也许还是只井底之蛙,不会与外界过多接触,也就没有今天的烦恼。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岂非在于每天有新的感悟?就算他今天明天不开窍,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余冰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哭声,独自向前走了数十步,仰望着孤山,张开双臂。她在做甚?是要拥抱他么?众人终于明白她的心思,近千名铮铮硬汉,心里忽然满是柔情蜜意。击打在脸上的风雪,此时却觉得似是春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
人人竟是一个想法,盼望叶枫马上从山顶跳下来,跟她回华山去,此生莫再与刀剑打交道,过着神仙一般快活的日子。叶枫身子却慢慢往后退缩,一直退到一块巨石之后,他不敢面对余冰影的热情,唯有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从来就不是果敢,有血性的人,他骨子里更多的是懦弱,胆怯。叶枫生怕自己藏得不够隐蔽,索性将整个脑袋埋到了雪里面。东方一鹤伸出右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叶枫登时从雪中冲了出来。
只听得东方一鹤冷笑道:“莫非她是会吃了你的母老虎?”叶枫神色尴尬,道:“不是。”东方一鹤搓着手,笑道:“人家已经找上门了,你还妄想躲得了么?”叶枫不敢与他眼光相触,低头说道:“没有。”东方一鹤道:“是她配不上你么?”叶枫绞着双手,道:“是我配不上她。”东方一鹤笑嘻嘻道:“假如一个人既本领高强,生活又美满幸福,岂非令人羡慕不已?我已经好久没有做月老了。”
叶枫吃了一惊,叫道:“甚么?”东方一鹤跃到一块巨石上,沉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诶。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止。”他内力雄厚,极有穿透力,压制住苍茫的风雪,一字一字清楚地传入山下群雄耳中。
群雄听着听着,斗然间胸口一酸,年少时种种往事,一发涌上心头,忍不住想起那个求之不得,苦恋多年的少女。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自己的儿女已经成家立业,但只要一想起她的名字,抑或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便会情不自禁地口干舌唇,面红耳赤。众人嘴角含笑,神情恍惚,眼前飘扬的风雪忽然幻化成一条清澈平静的河流,水中间洁白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头发如绸缎般柔软,赤着双足,笑吟吟的少女。群雄不由跟着哼唱起来。
叶枫眼前也有一条大河,只不过那个少女不是坐在石头上,而是踩着河水向他走来,嘴里唱着欢快轻巧的小曲。叶枫突然惊奇的发现,这个少女不是与他朝夕相处了二十余年的余冰影,居然是只与他待了几天,算不上十分了解的阿绣!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他心中,阿绣的地位已经超过了余冰影?叶枫闭上眼睛,实在想不出来阿绣有什么吸引他的魅力,但见鬼的是,他满脑子都是阿绣的影子,声音!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余冰影刻意创造的两个爱心掩盖得干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群雄拥簇着华山派众人,进入帐蓬去了。叶枫痴痴地看着被大雪覆盖的旷野,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想通了。就算风雨同舟,互不放手又如何?他们又能坚持多久?武林盟之所以要余观涛出面,就是要余观涛清理门户,而不是做继续包庇叶枫的保护伞。
所以能不能尽快拨掉叶枫这根刺,将是余观涛对武林盟是否忠诚的试金石,余观涛一向恋栈权力,不惜任何代价维护眼前的利益,又岂会容忍叶枫做他的绊脚石?余观涛适才默许余冰影表演,是要通过余冰影来告诉他,你们的感情大戏,已经落幕,毫无价值了。只可惜余冰涛阅历尚浅,还未领悟到余观涛的用心良苦,还以为有回旋余地。叶枫喃喃道:“影儿,是时候放手了。”
叶枫回到庙中,搬了几坛酒,坐在关帝爷神像前自斟自饮。众人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出声询问,各自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免得自讨苦吃。东方一鹤搬了条板凳,坐在庙门口,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表情放松,也不知在想什么,压根就不理会叶枫。只有新娘坐在叶枫对面,愁云满面,唉声叹气。叶枫本来心头烦躁,见她如影随形,更加不痛快,瞪眼怒道:“你在这里做甚?”新娘听他口气蛮横恶劣,心中委屈之极,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叶枫翻了翻白眼,冷冷说道:“我又没打你骂你,你无缘无故哭得那么伤心做甚?”新娘跺着脚,叫道:“我现在有孕在身,不能和你同房,你自然嫌弃我,要去找别的女人寻开心了。”叶枫见她不可理喻,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索性打了个哈哈,道:“难道你现在才知道男人历来喜新厌旧?况且有床不上岂非傻子?”新娘面色惨白,双手捂着脸,跌跌撞撞奔了出去,道:“我好后悔,我好恨你……呜呜。”
叶枫喝了几十碗酒,直喝得烂醉如泥,双眼望出去一片迷蒙,摇摇晃晃摸索着回到房间。鞋祙衣服也不脱,倒头便睡。醒来之时已是夜深人静,月亮高挂在天上,在风雪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冷清。床头摆着一只小泥炉,木炭烧得正旺,瓦钵炖着米饭,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蘑菇,鸡肉,热气腾腾。不消说是那个新娘做的。叶枫心里一阵温暖,一阵好笑,自言自语道:“改天须得与她说清楚,省得耽误了人家……”
一提起“耽误”两个字,蓦地里想起痴心不改的余冰影,不忍心看着她继续备受煎熬,寻思:“我现在就去找她。”当下将瓦钵的米饭,蘑菇,鸡肉吃得干净,又取出白色的床单,胡乱裹在身上,这样一来在雪地行走,亦是难以发现。推开窗户,蹑手蹑脚爬了出去,其时庙宇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以及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叶枫仍不敢掉以轻心,借着树木,巨石的掩护,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向山下挨去。
叶枫一走到山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山下的群豪仿佛与东方一鹤达成了某种默契,亦是鼾声如雷,外面不设警戒的岗哨,一个人也无。叶枫伏下身子,尽量不弄出声息,依照插着各个帐蓬外面的旗号,悄悄摸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便来到华山派歇息的地方,却见得帐蓬里面人影晃动,不时有铿锵激昂的说话声传了出来。叶枫心道:“这么晚了,他们为什么还不睡觉?”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厉声说道:“明天一战,事关重大。如今武林盟上下都盯着我们,那恶贼已经人性泯灭,你们莫再当他是大师兄,更别去念及旧情,不忍心下手。你们一定要狠下心来,只有杀了他,华山派才不会被其他门派瞧不起。”叶枫大吃一惊,险些叫了出声:“师父!”腰身一挺,腾空而起,跃到了帐蓬顶部。一百多斤的人,宛若天上落下的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附在帐篷上,里面的人毫无察觉。
叶枫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指头,指甲轻轻一点,在帐篷上戳破一个极小的洞眼。当下屏敛呼吸,往下望去。里面点着几根手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好在这帐篷是深色毡布制成的,故而映照不出叶枫的身影。都是平时和叶枫嘻嘻哈哈,关系不错的人,小元子,傅涯,萧远,翠兰……却不见杨洁与余冰影。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神情沮丧,默然不语。余观涛极不耐烦地来回走动着,胸部急剧扩张收缩,既是责怪众弟子的是非不分,更是痛恨叶枫的胡作非为,几乎使他几十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那个不知天厚的愣头青,只晓得一怒拨剑,快意恩仇,贪图一时痛快,哪晓得真正的江湖从来没有热血豪情,只有权衡利害。他们所提倡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其实是只要能替他们卖命效忠,哪管得了那人劣迹斑斑,声名狼藉?听命于华山派的诸多小门派,不乏有像上官笑这种称霸一方,鱼肉乡里的人。他们勒索敲诈的钱财,往往是华山派日常开销的一部分,叶枫平常吃肉喝酒的钱,甚至来自于不义之财。
他派叶枫外出执行了多次任务,所杀的人哪个不是没有背景,无人撑腰的?杀那种人不仅不用承担任何风险,而且又容易赢得名声?他早以为叶枫脑子开窍了,接受了大家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哪料到叶枫居然真把自己当作大侠,惹下了弥天大祸。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东奔西走,吃饭送礼,给予其他门派想得到的利益,希望能将此事尽快平息。眼看大家已经达成共识,不再追究叶枫血洗‘神都帮’一事,哪料到在这关节眼上,叶枫却和魔教妖人相互勾结,残害武林同道?
所以他这些天的努力,等于毫无意义。无论谁都知道,华山派若想得到大家的信任,只有杀了叶枫。以前叶枫是他不可缺失的左臂右膀,现在却是长在他身上的毒瘤,不趁早将它切除,势必会危及自己的性命。余观涛见得众人面现难色,更是怒火中烧,捏着拳头,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们还以为他是冤枉无辜的?”众人仍然一声不吭,他们何尝不是和余冰影一样的想法?大师兄一向嬉皮笑脸,平易近人,开朗乐观的人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滥杀无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