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通济桥进水至场,这叫做“下潮。廖代招剃头的那个场口,接绵水官道,叫做“上潮。
从“通济桥”下来,往左走一个慢坡,大约一袋烟工夫,就到了三圣庙。这是后街。往右走,一箭之地的样子,那里有一大片桐子树,桐子树旁边有几丛竹子,竹林旁边的那个小院子,就是乡公所了。这是前街。
李得发虽说以前是个当兵吃粮的,但自从跟封啸天来到水至场以后,吃得好,睡的香,加之又长时间没有训练,活生生的长了十几斤的肥肉。身体状况与在第二混成旅的时候相比,简直两样。三圣庙到乡公所往死里说,也就不过两公里地,但李得发还是觉得奔跑起来吃力。身体有些虚,出了不少的汗,心空心跳的。再看那几个团防兵,我呸!还不如李得发,早他娘的跑散了包装一样,东掉一个,西落一块的……
李得发拔出枪来,气喘吁吁的说:“谁……谁先抓住柳聋子……有……赏……”实在是累的慌啊,说不下去了,李得发把手枪交换到左手,右手高高举在头顶,比了个“二”字。团防兵这些个二货,自然懂得团正这个手势的含义:谁先抓住柳聋子,赏大洋两块。
柳聋子好不容易抽身得空,提着篮子要出门。
这次的感觉特别奇怪,柳聋子总是感受到死亡的场景。恍恍惚惚的,像梦,又像现实。难道是昨晚一整晚的担忧、一整晚的胡思乱想,以至于没有睡好觉的缘故?柳聋子想了一阵,没有答案。但那种感受,却沉在心底,实铁铁的挥之不去。
他要去场口找廖代招,他要去场口找答案。这是思虑一整晚的结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廖代招除非是病的下不了床,他都会在场口剃头的。剃头既是他的营生,又像是他的爱好。他不剃头,他还能干什么呢?尤其是自从四姐儿不在身边的时候,廖代招出摊时间更早,而收摊时间却更晚了。
这个时辰上,廖代招应该已经出摊了。
临出门时,柳聋子顺手拿一把尖刀放在篮子里。刚出乡公所大门,看到几个团防兵气喘吁吁往这边跑。柳聋子没做它想,吃个早饭不用这么拼吧?早一步晚一步都有份的。他以为团防兵是为了赶早饭。
柳聋子扭头往前街走,团防兵稀稀落落的、气喘吁吁的,却不断被他牵引。这时候,柳聋子才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暴露了?四姐儿真出事了?也不对啊!四姐儿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身份呀!知道我的身份的……柳聋子还没想明白,一个跑得快的团防兵已经弯腰喘息堵在他面前了。这个团防兵的枪管就抵在柳聋子的胸膛上,柳聋子通过枪管感受得到持枪人的喘息。柳聋子认识这小子,总想多吃一个馒头的林老幺。柳聋子假装无辜,说:“林老幺,你还不去吃早饭,拦住我干啥?我身上可没有多余的馒头。”
林老幺缓了一会,终于气顺了些,他说:“柳聋子,少给老子……装,你这个舞龙党……游……击队1
林老幺还拉响了枪栓。柳聋子侧目一看,更多的团防兵正往这边涌来。还有一个人,高举一把手枪,却跑得歪歪斜斜的,很像是李得发。李得发一边跑,一边还高声喊道:“抓住他,赶快抓住柳聋子……”
完全暴露了,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柳聋子乘林老幺擦汗的瞬间,一刀挥过去,正好切中林老幺的手腕,枪支卡啦一声掉在地上。柳聋子撒腿就往前街冲去。柳聋子的想法是这样的:他即使受伤了,被杀了,或被捕了,但在前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在前街中部杂货店的林河生不可能收不到自己的示警。要撤退,要隐藏也都来得及……
平日里,柳聋子点头哈腰、装聋作哑,却原来有如此矫健的身手,让不断赶来的团防兵十分惊诧。团防兵刚刚已经急跑了两公里,现在实在是跑不动了啊,又不敢开枪,只好坐在街边干看着柳聋子渐渐远去的身影。
李得发赶到了。
李得发举手就一枪,打没打中他不知道。但是,因为李得发开枪了,所以一众团防兵也都一起开枪。一时间,前街枪声大作,就像炒起了豆子一样。人们纷纷避让,关门的关门,卧倒的卧倒。常守业刚刚取开铺板门、露出橱窗,就见几个团防兵呼啸而过,非常好奇,呆呆站在街边看热闹。被曾剪刀一拉过去,曾剪刀说:“刀枪无眼,你不要命了?”
常守业才说:“团防兵在干啥?”
曾剪刀没好气地说:“团防兵还能干啥?作孽吧1
柳聋子受伤扑倒在地,痛苦的痉挛。在地上打滚。也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了,反正他身下的街面上,血流了一地。李得发提枪走拢来,一个团防兵赶紧把柳聋子的脸掰过来检查,看他咬牙皱眉一脸的痛苦像,就说:“团正,他还活着。”
李得发面有得色,就放松了警惕。柳聋子双手按住腹部,李得发以为是柳聋子的腹部受伤了,想用手指去戳柳聋子的伤口,你咋不跑了?累死老子了?好你个柳聋子藏得还挺深……说时迟那时快,柳聋子右手猛地一挥,在自己面前画个弧形,李得发的耳朵应声落地。李得发丢了手枪,双手捂住往外喷血的右耳根部,杀猪般嚎叫:“给老子好好收拾他1
众团防兵一部分人急忙扶着李得发去磨盘巷找蔡西医,一部分人就用枪托砸柳聋子……柳聋子至始至终没吭一声。店铺里的人,隔着窗户都发抖,只有曾剪刀,不敢看,他瘫坐在地板上,流出不少悲伤的泪水。
团防兵拖走柳聋子之后,藏在屋里的人才怯怯的一个个走出来。一些人骂团防兵的狠毒行径,畜牲不如;一些人赞柳聋子的好汉气概,不叫一声痛,不喊一声求饶。有人指着地上的一线血迹说:“看不出来,柳聋子竟然是游击队的人,厉害。”
蔡西医给李得发止了血、止了痛,包扎了伤口,缓过神来的李得发这时候半边脸都浮肿了,肿得把嘴都扯歪了。就这样,李得发模糊不清的说:“蔡医……生我这……耳朵好久……长出来?”
蔡西医“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耳朵割掉了就割掉了,它又不是草,是长不出来的。”
一股悲凉向李得发袭来,说:“那我……的耳……朵就这么没……有了?”
蔡西医说:“如果在大医院,耳朵又割下来不久的话,还是有缝合好的机会的。”
李得发就对团防兵大吼:“还不……赶快去……把它给……找回来?”
两个团防兵就急忙出去找耳朵。
蔡西医又笑:“找回来也没用,时间太久了,我这里也没有缝合的条件和技术。最多装在瓶子里当个纪念。”
李得发就哭了起来,说:“我……咋回去……见父母啊?我还没……找老婆……呜呜……”
在前街中部、刚刚柳聋子挨打的地方,还有两三个胆大的,站在街中央叙说。都赞叹柳聋子,原来是个隐藏在身边的好汉。看见有团防兵折返过来,还是害怕,马上作鸟兽散。团防兵弓腰驼背在街上找东西,找了许久,不得见。就问站在不远处的路人甲:“你们看见耳朵没有?”
路人甲说:“啥?耳朵?”连忙摇手,表示不懂。
团防兵又大声说:“耳朵,李团正的耳朵?”
路人乙就忍不住笑了,说:“你说耳朵啊!叫狗吃了。”
团防兵听着咋像是骂人呢?就把枪栓拉的哗啦哗啦响。路人乙马上举手投降,说:“兵爷,兵爷,莫激动,真的是被一只黄狗叼走了。”
路人丙丁等忙点头,表示这是真的。
团防兵说:“黄狗往哪边去了?”
路人乙说:“往上场去了。”
唐刀子急忙跑进封啸天的办公室,说:“二哥受伤了。二哥的耳朵被人割了。”
封啸天大惊,说:“咹!谁有这么大的狗胆?不想活了吗?”
唐刀子才尴尬地说:“就是我们乡公所的人。是柳聋子1
封啸天又一惊,说:“是他?难道他是……”
唐刀子说:“他就是游击队的探子,他那个情报组的人,都被二哥给抓了。”
封啸天又转惊为喜,说:“干的漂亮!走,去看看你二哥。”
封啸天和唐刀子赶到磨盘巷蔡西医那里的时候,李得发已经不在那里了,正要折返,却看见两个团防兵灰溜溜的过来。看到封乡长在,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两个团防兵对封啸天点头,又向蔡西医点头说:“蔡西医,团正的耳朵没有找到1
蔡西医轻描淡写地说:“嗨,没找到就没找到吧,其实,找到了也没有用。”
两个团防兵就想走,脸上已经泛起愉快的神情。却被唐刀子拦住了,唐刀子说:“什么东西没找到?”
团防兵说:“团正的耳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使被割下来了,也要找到并妥善保存啊!
唐刀子说:“为什么没找到?”
团防兵说:“他们说,被一条大黄狗叼走了。”
黄狗,黄狗,黄狗,场上哪家有黄狗?
唐刀子吼道:“赶快去给我找,找到那条黄狗,杀了,把李团正的耳朵从它肚子里给我掏出来……”
封啸天的态度却平和的多,他对团防兵说:“去吧1团防兵逃也似的跑开了去。
这个蔡西医真是个话唠,他看封啸天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说:“封乡长,你不用担心,你那兄弟没什么问题,死不了。再说了,缺少个耳廓,并不影响听力,就是难看了点。”
完全不考虑病人的感受嘛,真是的。封啸天便不多说,与唐刀子一道,径直往三圣庙去。
尽管有心里准备,还是把封啸天吓一大跳,李得发的半边脑壳被白纱布包着,整个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冬瓜。
封啸天关切地说:“兄弟,你没问题吧?”
李得发的头扭过来,疼得嘴巴一直抽搐,由于脸肿的原因,他的右边眼睛几乎被挤成一条缝。李得发含糊地说:“大哥……我们终……于逮到……鱼……”
封啸天心痛,封啸天说:“兄弟,你回庄园休息几天,这里的是还有大手和刀子呢1
李得发说:“不……我收拾……他……们我不……痛……”
封啸天对唐刀子说:“把柳聋子看好了,等得发好了,任他发落。”
这时候,方脑壳跑过来献媚,李得发说:“大……哥这就……是我们的狐……狸。”
封啸天当然明白李得发说的意思,说:“方脑壳,我听李团正说起过你,你好好干,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得发突然对方脑壳招手,叫方脑壳把耳朵伸过来,李得发说:“监……视廖代……招,山上只要……有人来……一齐……抓。”
方脑壳喜笑颜开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