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青衫碧裙的纤细背影似一只翠鸟,扶飞进了林间石径之中,迅速隐没其中。廊下青萍也告退,跟了过去,不知是放心不下,还是想继续方才在贵人面前无法进行的训教。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永清微微眯起双眼,似乎有些不以为意,“她既有心于此,我便提单一番,也尽了好为人师的兴。我也是人,难道不能过把博士先生的瘾”
“你几时也喜欢做小先生了”萧雾月揶揄道。
日光簌簌而落,偶有鸟雀枝头鸣,她打量着永清的神色,调笑的话头并未继续下去,欲言又止几番,终于还是说出:“怎么不见你昔日也同苏苏说这些”
这个名字已在朝京宫中沉寂了太久,即便是长秋宫中,也鲜少有人提起。即便是苏苏的母亲,苏娘,也从未在人前露出半分对离去的女儿的思念,仿佛她不曾有过一个如今遥隔千山万水,为潇湘芦苇水云所障的亲人。
“你不也是”永清反问,“当初在燕阙的时候,不也总有话头避开她”
“我是怕她卷进去。”娥眉淡扫,蕴了几分愠色。
“我们百般防着,她还不是卷进来了。”永清淡淡一笑。
二人相对默然。
千方百计,不想让她晓得欧阳野的算盘,不想自己最亲近的姐妹被最不相干的所涉,可她竟还是被卷了进来。
永清感觉无力的疲惫感扑面而来,为了阻止什么,她又失去了什么
一切到底是冥冥中命运的注定,还是她力挽狂澜却必定造成的因果
“其实,苏苏和她不一样。”在她阖眼思索之时,萧雾月的声音似一朵莲花绽放,夏日新荷婷婷,菱角含苞,她顿了顿,似是苦笑一般嗤了一声,“苏苏和你我,似也极为不同。”
“在前朝后宫游走,自须融贯进这历朝历代隐秘不宣的法则之中。揣度他人利益休戚,如何置换权衡。即便如此,也无人可做到面面俱到——即便是靑蚨钱,也不是所有人皆喜闻乐见的,那不还是有惺惺作态之人恶呼‘阿堵物’不是”萧雾月道,“但苏苏不同,她虽与你我一样自幼生长于这样的……地方,可偏偏不同于你我,没有人对她苛求过这些固有之规制,没有人要她一定学会这些东西,她便自由自在地对一切有自己的领悟……她不仅不是一窍不通,反而有了自己的一套行事之则,灵活游曳内宫之中,任谁见了她皆觉得耳目一新,却感她十分讨喜,格外偏怜。即便到了宫外,不也是如此”
对面那双琥珀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不过是在安慰,在哄我罢了。”
虽然萧雾月说得七八分皆然,永清仍然无法释然心中的负罪感。
萧雾月纤臂一展,两手一摊,吴带当风:“你倒说,我哪里不对了”
“……性情良善之人,自然都喜欢她,可若心存偏见,故意为难……”
永清的话犹未尽,便被绛影苑外一声满是愤怒的叱骂打断:
“这里是北宫!怎容你在此放肆妄为!”
这声叱骂让此间歇憩的二人,连同旁边侍候的十几名宫人都不由得侧目。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长秋宫人也不由得微微偏侧了脑袋,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声音分明是青萍的。
青萍虽是严格了些,性子却是宫中最正直的,平日训斥宫人也从不似这般愤怒,难不成她真被这燕阙跟过来的小丫头气到极点了不成还是说,因着这只乡间的野猫,竟登堂入室,玷污了她所珍视的明堂还是因着这丫头损了老人的脸面,终于忍不住了
宫人一霎眼神交汇,最终推举出了最伶俐的一名,上前对永清道:“公主莫着急,青萍姑姑为人您是晓得的,她也是担忧小瓜在宫中横冲直撞,若出了长秋宫——”
宫人的话还未说完,便又听得一声尖利的叫喊如同裂帛:“你算是什么东西!”
永清神色一沉,蓦然站起身来,走出绛影苑。
拨开绛影苑如今绿意娉婷的梅枝,红黄两色美人蕉掩映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一名翠绿宫装婢子跌坐其中,失去绿荫屏蔽,初夏的阳光含着一丝的恶忽冷忽热的恶毒,照在她脸上的掴痕上,使之渐渐红肿。周遭是跌落一地的槐蜜青梅、各种花色的点心。
在小瓜前头,一名梳着椎髻,略有年岁的宫人护住了她。
虽然是背对着永清她们,但朝夕相处十几年,永清一眼便认出那是青萍。
而正对着永清的那几名水红衣衫女子,眼睛也似她们的声音一般尖,遥遥望见了永清就仿佛认得了一般,立刻走了过来,翩杂的裙裾与娇笑声一同掩住了身后狼狈的二人:“永清公主万安长乐,许久不见,我们公主和娘娘皆惦念着您呢。”
她这话抑扬顿挫,口音莫名熟悉。
永清盯着那张年纪同青萍不相上下的脸,想了许久才恍然。
这是赵昭仪身边的,那名唤作合欢的婢女——她是见过的。
她们的水红裙装在朝京宫中格外惹眼——大燕宫人衣着向来以青碧为主,因而诗家文笔皆号之“青娥”,四百多年来皆然,即便是武帝东迁以后,朝京与燕阙两京宫人也遵循旧制,惟独赵昭仪宫中不以为然,依着她的喜好,让宫女皆着水红色,到朝京来也是如此。
眼见永清来了,小瓜立刻直起身来,扭转头告状:“公主!她们出口伤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殴伤奴婢!”
不待她接着控诉,那头合欢立刻接过话头,笑吟吟道:“永清公主恐怕要被这贱婢误导了,我等奴婢奉命为常乐公主取来晌午后的茶果饮子,谁料这黄毛丫头打着公主的旗号在膳坊狐假虎威,使唤咱们也便罢了,可她却嘴里不三不四中伤常乐公主!”
说及此处,合欢声音便有些硬气了起来:“我等虽是卑贱之身,也知恩图报,怎能容忍自己的主子被这般欺侮更何况常乐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她岂非也在打永清公主的脸面忠义一上头,这些宫女便出手教训了一下她罢了。”她又顿了一下,笑道,“说来,不过是宫女打架,互相扯头发,撕脸皮罢了,是底下人司空见惯的事情,上不得台面,贵人们皆是懒得抬眼动一下眼皮子的——毕竟,奴婢的事,怎好插手去挽袖子呢难免失了身份。”
听罢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小瓜眼中恨得不行——怎会有如此会搬弄是非,避重就轻的人!
宫中人员冗杂,膳坊饮食安排皆有定数,至少也得提前一日去打招呼,永清公主今日游宴的膳品糕点昨日她已与膳坊安排核对妥当了,谁料想突然闯进这些人与灶上的娘子为难,要她们凭空另备上一席,她便帮嘴了几日,赵昭仪的人竟想一出是一出,要“借”取她手中的食盒一用。所谓“不三不四的辱骂”,不过是她反复申告那是永清公主要的,常乐公主应当尊长罢了。
她刚要张嘴,突然对上了一旁萧雾月的眼神,后者食指置于唇前,示意她噤声。
小瓜突然想到方才永清对她说的话,生生刹住了。
永清微点下颌,侧眸向身后臂膀健硕的几名宦寺道:“打嘴吧。”
合欢尚未知觉,直到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皂衣宦寺把她从红衣堆里扒拉出来,摁在地上,她才尖叫:“你们干什么!我可是赵昭仪身边的人,你们都仔细想想这宫里究竟是给谁当差!”
内侍们确实愣了一霎——向来宫人掌嘴是专门要用板子的,也要拉到掖庭去罚,当街处刑的不是没有,但都是大刑——比之如,砍头。
萧雾月轻轻提了一句:“用手便可了,多打几回,是一样的。”
“永清公主!我们娘娘可方诞下了陛下幼子,陛下已准备在百日之时破例为小皇子封王了,你——啊!”她还未说尽警告,便被一贯足了气力的巴掌狠狠贯在地上。
犹是挨打之前还在大大地张嘴说话,这一巴掌打得她牙齿咬在了腮里,嘴里一阵青白的疼后,一口呕出腥甜的血,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巴掌甩了上去,这回替她将那颗噬主的牙一并扇了出来。
那摊她吐出来的东西惹得过往宫人皆驻足遥遥观望,窃窃私语流窜在她背脊后。
永清闲闲道:“奴婢的事情,本宫自不会罚你,毕竟你位秩高,教训她,应该的。可你也晓得自己是卑贱之身——是谁教你在本宫面前多嘴多舌,讲这么多话的接着,别停。”
因着赵昭仪得子,皇帝态度强硬地要为皇子的生母谋得身份,她们才终于名正言顺地搬进了北宫,周围宫人也是一并趾高气昂,皆是以鼻孔看人,几乎在宫中将废后的本子预演好几回了——其中自然是以赵昭仪身边的头等红人,最是得意刁难原本北宫中的宫人,按她的话说“新官到任,必将下马威杀一杀威风”。谁料想,她的威风却被一个个巴掌打飞了,终于忍不住为羞耻与疼痛大声嚎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