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得知这个消息,并没有十分担心。
毕竟如今长沙王对于西京而言,一举一动皆在眼皮底下,他的计划已是几乎透明,甚至束攸已经被下了大狱,为长沙王所支持供养的蜀中叛军已大部被剿灭,也无法再声东击西,让长沙王趁虚而入。
李功提起此事,也说即便湘阴侯再练兵有道,长沙王厉兵秣马,计划十数年,那也是千里奔袭而来,士卒疲劳,斗志与体格俱被削减了一半。
蘧含英常来常往,时常跟她将蘧家流传的沙场征战往事,引得永清即便一知半解,也颇有兴趣,不由追问李功:“如此说来,西京的守军也能轻轻松松抵挡,似对抗束攸的叛军一般了”
“自然不是,如今西京守军大抵能与长沙王的部众抵挡十数日,以等朝京来援吧。”李功想笑,但顾虑着近一个月,永清才似被踩到过尾巴的小猫儿一般,一点一点警惕地靠近,直到最近几天,才待他如原来一般敬重信赖,不由得稳重了神色,正经道,“不说湘阴士卒多年镇守南疆,常在深林瘴潭之中与南蛮短兵相接,而西京的守军多是周围几郡良家子弟,平素未遇战事。就将领而言,西京如今可用之将,惟虎贲中郎将灌铮一人,灌铮之才比之欧阳野都逊上一筹,何况是他父亲,战功赫赫的湘阴侯”
永清有些惊讶:“湘阴侯有那么厉害可朝京偃武修文多年,即便是在边防军力也削减了很多。”
更何况,梁符早已从永清那里知道了长沙王的图谋,早早地就调遣了各郡剩余的兵力进入燕阙周边三辅之地,设下重重防线,枕戈待旦地等待长沙王的到来。
李功便问她:“公主可知为何一开始,湘阴侯世子便要给你那样大的面子”
“因为我是父皇的公主,”永清不假思索,“当时在飞廉观里唯我一人身份贵重,他又身在异乡,不得不低头。”
李功摇头:“不是的。他们既已生了谋反之心,又怎会在意公主是因为湘阴侯当年欠了蘧家的恩情。”
“是在哀牢山”永清隐约知道。
蘧家往事,蘧皇后不爱提,总是将荣耀与伤痛皆轻描淡写而过。她的外祖更是,那空荡荡的大将军府后院,只有一群团绒猫儿伴着终日对她笑呵呵的老头,慈祥的笑纹里完全没有几十年腥风血雨,沙场征夫的痕迹。
还是蘧含英和她讲得更多,事无巨细,绘声绘色。
作为回报,永清诚挚地告诉邓氏,她孤身在西京,非常需要含英的陪伴,希望她能让含英时不时就来公主府作客。
李功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不禁问:“是皇后殿下告诉公主的”
“皇后”两个字一出,书室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不是我阿娘。”永清的脖颈微微低垂了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到一旁的松柏石景上,恨不得在这阒静而漫长的一瞬间里靠着数清松枝上翠绿松针的数目来度过。
李功何尝不知她心中仍对此事有芥蒂。
他迅速翻过:“不错,正是在哀牢山。当年交趾叛燕,先帝发兵讨伐,十万大军被困哀牢,湘阴侯亦在此列,两月求援未得回应,在彻底封山之前,还有一次试探出山再度求援的机会。当时大雨滂沱,山道坍塌,经不起大队人马,熟悉当地地势的人都知道,再继续下去,出山之路必定彻底被封死,山中之人也是九死一生。当时蘧家两位将军深思熟虑,顾念湘阴侯方成家室,家中弱妻幼子,遂决定让湘阴侯出山,二位将军写了绝笔书托他转交与大将军。”
永清恻然。
即便是她父亲的敌人,也因为蘧氏的高义,敬献给她尊重。
那湘阴侯确实是一位值得畏惧的将领了。
毕竟,是从真正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
她又有一些疑惑,为何当时点香馆中,钟应却对她喊打喊杀,丝毫不在意。
于是问:“那钟应——”
“钟应不同。”李功若有所思,“他,是长沙王的人。”
这话很怪。
湘阴侯也是长沙王的人。
她心中将这两句话反复比较,霎时便明白了。
钟应和湘阴侯都是长沙王的人,但钟应在长沙王的大事之前,确实是忠心耿耿,全力以赴。
但湘阴侯这边的立场便有一点令人遐想的微妙了。
在世人眼中,湘阴侯在温熹末年的夺嫡中为长沙王提供武力后盾,让其得以即便失败也安稳身退,他本应当是长沙王最长久跟随的忠诚支持者,甚至许多人下意识地将他看作了长沙王的家臣。
在钟应面前,一切事情皆须为长沙王的大业让路。然而应当比他更忠实于长沙王的湘阴侯,却会念着昔日蘧家的旧恩。
这种事情若传于青史,可称湘阴侯父子知恩图报,重情重义。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在人主眼中,恐怕就是私情重于忠君,分明生有二心了。
湘阴侯父子真的有这么知恩图报,甚至将恩义报在了救命恩人的外甥女身上
未必。
“湘阴侯,到底是知恩,还是想避祸呢”思绪一路捋下来,永清望向李功。
李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论是与不是,于我们皆是一件好事。”
皇帝那边就没有这种庆幸了。
梁符渐渐地,谨慎地,缓慢地让他逐渐知道长沙王举兵在即,生怕他惊吓过度,直接晕厥过去。但皇帝最后即便较为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依然感到恐惧。
他自从登基以后,便觉得父皇偏疼的九弟已败得一塌糊涂,难以再整旗鼓和他抢江山了,更何况还有在军中威望素重的蘧进在他身后,为他撑腰,只有梁符反复耳提面命,他才在潇湘多留了一个心眼。承平日久,他愈转将刀刃对向了昔日支持他艰难度日的蘧家,总惶恐蘧氏又重蹈霍氏覆辙,只待蘧皇后生下太子,便给他端上一杯毒酒。
幸好,蘧皇后生了永清以后,便无法生育了。
他更肆无忌惮地享受蘧皇后治理的成果,又随时准备夺回他亲自退让给她的权力。
可如今梁符告诉他,长沙王野心不死,甚至运筹帷幄十几年,要夺走他的江山。
皇帝这一个多月以来,时常半夜惊醒,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直到天亮。
终于,在王美人又一次抚顺着他的胸口的时候,皇帝闷在胸膺间的话终于吐了出来。
他握住王美人的手,沉痛道:“爱妃,你可想过,朕将有失去皇位的一天”
这谁敢想即便想了,又有谁敢在他面前说出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可作了什么噩梦”王美人脸色顿时如纸白,强镇心神,勉作笑颜,“不会的,陛下乃是天子,大燕四海臣服,陛下千秋鼎盛。”
“你不知,你不知……”皇帝满额虚汗,他虽恐惧至极,还没糊涂,这种军国隐情,还是不能与枕边人说,他换了个问法,“假若当年先皇立的是长沙王,你觉得他将待朕如何”
长沙王,阴狠暴烈,心机深沉。
其实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只因着能力的平庸,略微显得平和了些。
王美人执起绢帕,为皇帝擦去汗珠,温声道:“妾不懂前朝政事,只觉得陛下宅心仁厚,因而深念手足之情,对长沙照顾有加,长沙王,倒是未必了。”
言下之意,皇帝对长沙王心慈手软,或说他没能力对长沙王斩草除根——但长沙王是可以的。
是了,连深宫里的妇人也知道,长沙王若真的篡位成功,必然不会放过他。
皇帝又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