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正拿茶水漱完口,瞧见苏苏慌慌张张地往这边来,一张粉团子般的小脸难得地染上胭脂霞色,一点儿都没有冰天雪地里跑来的感觉,随口问道:“你去拿什么了”
“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苏苏脸上那道红晕竟然蔓延到了耳根,抬起眼皮瞪了一眼萧雾月,“你看什么看。”
萧雾月进了永清闺阁,拆散了发冠,一头青丝披散闲垂,方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婀妙曼,偏一双慧黠含笑的眼睛胜券在握地望着苏苏,晃荡的笑意仿佛狐狸蓬松摇曳的尾巴:“我看,苏苏竟然也成了小谎话精。”
苏苏顿时似被踩了尾巴,噌的一下几乎跳了起来,竟挥舞着拳头假意要凑到萧雾月面前:“谁说谎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永清已有些忍俊不禁,悄悄拿帕子掩了唇角,看着萧雾月从容不迫地躲开苏苏的粉拳,一个轻巧便旋身起来。
她还动作夸张地凑到苏苏身上嗅了嗅,扇子挑起苏苏一缕发的模样,颇似个纨绔公子:“是你呀,还有谁真是没想到,你这小妮子竟也学会在公主面前,信口雌黄啦”
眼见苏苏要羞破了脸,永清便问:“那我们萧公子倒说说,她究竟撒什么谎了”
“她没有去拿东西,反而是去送东西了,”萧雾月轻轻抽回折扇,那束青丝便从翠媚狭长的兰草扇面滚了下去,“她偷偷送了什么去给,欧,阳,野。”
最后那三个字的名字,让苏苏的耳根马上要红得滴出血来,永清的笑容顿时消失。
苏苏立刻反驳:“我没有!”
“你身上的药味是怎么回事顾先生的伤势早就好了,如今这府中惟独欧阳野那边的院子里还终日用着药材,”萧雾月意味深长道,“总不该是我们苏苏姑娘今日大雪风寒,慌慌忙忙去向医师讨了服药来吃吧”
苏苏显然病急乱投医了,强作镇定顺着萧雾月给她挖的坑跳了下去:“怎么不行啦讨几服预防风寒的药来备着,总免得大过年的,新年第一天就病得起不来吧”
萧雾月微微一笑:“那药呢”
苏苏干脆利落回答:“煮了!”
萧雾月“哦”了一声:“灯呢”
“……”
听她提起一个“灯”字,永清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一晚上以来,一直揣在苏苏怀中的那盏袖珍可爱的猴儿灯。依稀记得是苏苏叫萧雾月在灯谜会上赢来的,那琉璃猴儿灯一出现在苏苏手中,她似就未放下过,哪怕是搀着永清,陪着她们一同去找梁符的时候,甚至一旦事情落定,她便时时从袖中取出,摩挲端详。
可这不是萧雾月和苏苏的事么,关欧阳野——
等等。
永清开口:“欧阳野属什么来着”
别是属猴,别是属猴,别是属猴。
“猴。”一个干净利落的字伴随着合扇的声音落下。
如今已被萧雾月揭穿,苏苏灰溜溜地凑回永清身边黏住她,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我知道公主不喜欢欧阳野,可依着您先前和顾先生说的,他本质也不坏不是”
“他坏不坏,关你什么事”永清微微别过脸去。
难道她是因为讨厌欧阳野,才不喜欢苏苏接近他么
“……我是,帮公主还人情债!”苏苏绞尽脑汁半天想出了这么一句话,义正词严,“当初那日公主失踪,要不是欧阳野……是吧!”
“是吗”永清反问。
当日分明是她自己脱险,后来又被许长歌送回来的。
“……可当时他无论如何也帮了我呀……”苏苏声音愈来愈小,她喃喃道,“如今他既然在公主手中……别的我也不能做什么,毕竟我是公主的人呀,可至少,给他一份生辰礼物,还是可以的吧。”
欧阳野竟然是今日生辰。
想来他如今被软禁府中,孤身一人远离潇湘。在这天下皆是亲朋相聚的日子里,竟然也与她一般清冷。
苏苏只听见身旁闷闷不乐的少女“哦”了一声。
“公主——”她搂住永清一把纤腰,渐渐退却羞意的脸颊在藕荷色散花绸面的衣袖上蹭了蹭,“别生气嘛。”
但永清还是没有搭理她。
苏苏有些忐忑,她们二人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别过苗头。
她埋在永清怀里,悄悄抬头,觑见沉静姣好的脸庞白皙如月,微垂的睫毛纤细弯弯,掩住碎冰流凌般清冷的目光。
萧雾月也不说话了,室中寂静得仿佛时光也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门廊处传来珠帘掀起的玎珰清脆声,小瓜端着永清点的一碗茴香羊肉娇耳汤回来了。
待小瓜将娇耳汤端上案,永清推开怀里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你把这碗汤端给欧阳野。”
永清的声音仍是淡淡冷清,不带一点感情。
苏苏瞬间脸色白得似生绢一般:“公主,不是说要把他拿来做人质么他不是还有用么您为什么现在就要——还、还要经我的手——”
永清没好气道:“你是不是宫廷秘闻听太多了我就不想多提他几句你便着急得到处瞎想我会毒死他还特地下饺子里真要杀他和李功吩咐一句第二天就可以派人去清理院子了。”
苏苏嗫嚅了一下,永清倏然发现她眼角竟有一点晶莹,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以为我想杀他,就快哭了吧”
“当然不会!”苏苏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却又犹豫了一下,“真的吗……”
恨。
还不如不戳破苏苏,至少她不敢这么明面上偏心那个男人。
永清心里酸了起来,把苏苏推开:“让你去你就去——我真让你给他灌毒药,你敢不敢你从不从”
苏苏呜咽了一声。
永清看她那副委屈纠结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桌子:“没毒。原先是让小瓜做给我吃的。我们苏苏姑娘可以安心了吧。”
苏苏眼睛又亮了:“我就知道公主仁德!”
“去吧去吧。”永清懒倦倚回榻上,“大燕人。总是要吃饺子的。”
苏苏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碗汤,又问了小瓜要来保温的食盒,马不停蹄地朝关着欧阳野的院子跑去。
“其实长沙王事败,湘阴侯未必会得清算。”萧雾月突然来了一句,“毕竟南疆日益丰饶,若夺了湘阴侯的兵权,朝中一时也无人可以取代欧阳氏于楚地的影响力,门生故旧,盘根错节,这摊子也不是谁都敢上的。虽说可以交由会稽侯林遐代管,但那林氏不就成了南疆无冕之王了,即便是皇帝,也不会做这个昏头的决定。”
“我说你方才怎么默不作声。”永清扫了她一眼,“原来是调转墙头了。怎么萧公子做不过瘾,如今还想兼作冰人月老,乱点鸳鸯”
“谁叫我头回看见苏苏这般傻里傻气的模样呢。”萧雾月叹了口气,“说来,你应当不止是因着政事和偏僻才不想让苏苏和他在一起吧。有没有别的原因,是我这个第三人可以晓得的”
“有。”永清斟酌了一下,还是将那一夜,在兰林殿中,她们几人扶乩占卜的事,告诉了萧雾月,“……角枕粲兮,公侯绿衣。你是晓得里头的意思的。”
萧雾月沉默了。
“角枕粲兮”出自《诗》中的《葛生》,和《绿衣》并为悼亡之作。
即便是不信鬼神的人,听了这句判词也有些发憷。
这句话连起来的意思大致是,地穴之中犀角制成的枕头光华璀璨,而公侯空对昔日故人留下的衣裳伤怀。
角枕为王侯及夫人下葬时所用之物。
永清不可避免地联想一些凄楚哀婉的命运与桥段。
“确实。”萧雾月拍了拍她的手,“……那便再看看情况吧,你如今让步,也是想让她快乐一点。”
但长沙王起兵之日,迫在眉睫,永清点了头:“希望光阴对苏苏而言,慢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