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不能自抑地回想许长歌那夜的吻。
那样的生涩、浓情,却原来是来自一个眠花宿柳,走马章台的常客。
还是说,这样的亲吻缠绵,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一件值得悸动的事情,不过是兴之所来,随意平常。
永清慢慢地沿着走廊踱步,黄昏时刻,点香馆的门庭渐渐热闹,但二楼厢房几乎都是门窗大敞,尚未盈客。她就在紧闭的厢房窗前驻足,细细听那些浅唱低吟,莺声浪语。她听得如此谨慎仔细,竟然没有脸红心跳,只一心分辨,那是不是许长歌的声音。
她竟犹存幻想,想证明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最好不是,不然她要怎么面对再度沉沦的自己。
在临街的一间厢房前,她的一切执念如露如电,尽数幻灭了。
丝竹之声柔靡,听者醉骨,隐有艳婢调笑,放浪形骸。
她俯身贴在窗上,熟悉的温润男声,让她肺腑酸楚:“……学生北行在即,燕阙大计,还须老师筹谋,更要代学生与朝京周旋,实在让老师费心了。”
能让许长歌呼为老师的,只有尚书令梁符了。
梁符今年快六十了竟然还和学生一起来这种地方。
梁符笑道:“朝京那些禄蠹,你不必挂心,只有蘧皇后难缠,真是半点饷银也不从指甲缝里漏出来。虽然你说你自有法子,但一点也不肯告诉为师,倒是最让为师忧心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长歌仍不对梁符坦诚相待,只道:“老师切莫忧心,学生已经胸有成竹。待光复了云中十三城,陛下便可重回朝京掌权,蘧皇后岂敢继续独占神器蘧氏子嗣凋零,中坚之辈,不过出一个蘧平,将他冷置一旁,他便再无升迁机会。太子虽有意气,与陛下却是一脉相承,疑心病重,权势术轻,他与蘧家决裂,不过旦夕之间。”
梁符担心:“即便如此,尚有蘧皇后在,此女颇有吕后遗风——”
许长歌声音带了一丝笑意:“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皇后之权,不过是陛下的一杯羹罢了,换了一位陛下,她还能占这杯羹么霍太后的旧例在前,霍胤一死,她也只能谪居上阳,生死无人问。”
永清愕然。
他在说什么
让她的阿娘像霍胤的孙女一样,随着家族的覆灭困死冷宫。
刘骑的声音传来,隐有探究的意味:“许侍中如今言之凿凿,可你和蘧皇后的女儿却是情非泛泛啊。”
许长歌没有立刻回答。
伴随着刘骑这声疑问,室中丝竹亦停了。
许长歌似顿了一下,声音平静无澜:“永清公主确实颇具姿色,然而远称不上宜室宜家。她既然远道而来自荐枕席,巽也就难却盛情了。露水欢情,又有何妨”
刘骑大笑。
胸中滞郁让永清几乎喘不过气,她沿着墙壁缓缓滑下。
这厢永清提着一股怒气在反复寻找确认,那边苏苏也坐不住了,她侧首对蘧含英道:“蘧小娘子,我出去寻公……寻她。”她走过,狠狠瞪了那小倌儿一眼。
小倌儿讪讪一笑,发觉房中唯一剩下的那位姑娘也是一脸恍惚和迷茫,他兀地想起刚才那女子唤她的姓氏,心头一跳,小心翼翼道:“这位姐姐可与新入京的蘧将军有些渊源”
那位破虏将军怎么说也算皇后的亲戚,要是晓得他在楼子里编排永清公主,他还要命吗
“啊”蘧含英恍过神来,那英气的长眉一挑,陡然生出几分压迫感,她打量了他一眼,“你们都会这般打探客人身家吗”
“不敢!”他连声道歉,又抱起琵琶,“方才奴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两位娇客,一时心惊,口不择言,还望姐姐恕罪。”
他觑间蘧含英眉间略有忧疑,温柔一笑:“这楼子清雅得很,这个时辰客人也多是女客,那两位娇客想来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奴给姐姐小弹一段吧。”
在章台街中,即便是点香馆,曲调亦是艳冶柔靡,听得蘧含英不大得劲。
厢房之外的歌吹亦渐渐响起了,一楼舞台上先前零零碎碎不成调的丝竹管弦尽数谱成缠绵的音律,伴着浅唱低吟飞转,绕梁楼阁。
永清一出门便似走没影了,二楼凭栏的多是衣着华贵的女客,苏苏在渐显昏暗的光线中,试图辨认出她的公主的身影。
她越走越着急,整个回廊都被她找了三圈了,永清半根头发丝都不见踪影,她只觉头顶冒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要是永清失踪,还是在点香馆这种地方,她要如何向李长史张口
要是永清有个三长两短,她还有何面目回朝京见蘧皇后和娘亲
苏苏手心也开始冒汗,周围并不算嘈杂的谈话声与轻歌缓曲都在她耳畔嗡嗡作响。
“喂。”
一声低沉的男音落到她肩侧。
苏苏不由惊呼出声,她吃痛地揉了揉被那人拍了一下的肩膀:“你——”
一抬头,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那可谓英轩的眉眼笼着一团熟悉的不豫与狂气,仿佛谁都欠他家三千万贯钱一般。
这要是换作永清,她一定不会记得这张只遥遥见过几次的脸了。
但苏苏向来对人事极为敏感,她脱口而出:“欧阳野!”
“现在的大燕皇室真是不行了。”他眉间笑意稍纵即逝,只弥留一瞬,便板着脸不屑道,“怎么公主身边一个侍女也调教不好,一点也不懂事,竟然敢直呼本世子的姓名。”
他遥见那日飞廉观中惊鸿一瞥的娇俏侍女,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谁料得训兵训惯了,一开口便听起来似是斥责。
更始料未及的是,她哭了。
黄昏的光线从窗棂间的白绢里落下来,影影绰绰,那张秋月般皎洁的脸上却是泣露连连,昔日所见灵动活泼的眸子,泛着酸楚的底色。
她泪流至下颌,才渐渐起了呜咽,那声音揪得欧阳野浑身不自在,他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连这也能哭”
苏苏正找永清找得昏头转向,心中自责不已,猛然被欧阳野说一通什么“调教不好”,“一点也不懂事”,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
她恍惚间紧急想起了湘阴侯早年与横野将军蘧珍的交情,扑上去只把他当最后一根稻草抓住:“呜呜呜……”她还是抽噎了一会儿,压住哭得有些不成话的鼻音,“世子一定要帮我,老侯爷要是知道了,也会让您帮我的!我们公主不见了!”
“你说什么”他反应了一瞬,“你是说永清公主在这窑子里”
他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苏苏瞬间收了委屈和惊惶,怒从心生,喝道:“欧阳野!你怎么说话呢!”
欧阳野挑眉:“那你还要不要本世子帮你找永清公主了”
苏苏的气焰瞬间枯萎:“……要。”
廊中,欧阳野大步流星地穿行,苏苏小跑着跟在身后,对他耳提面命:“……此事十分机要,一定要把我们公主赶紧找到,但是绝不能兴师动众,闹得人尽皆知,更不能暴露我们公主的身份,还有——”
欧阳野蓦然在长廊尽头临街的一间厢房前停住,他面无表情地转头:“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还有,千万别……”苏苏正要加上一句,抬眼发现欧阳野一脸不耐烦,才顿悟这句话是讽刺,想起欧阳野脾气不好,她也不敢惹他狠了,委屈收声,低下头。
旁边人便冷冷地哼了一声,只是尾音似颤了一下,带出了一点难忍笑意。
苏苏感到费解。
他推开了门,苏苏悄悄抬头,“啊”出了声。
这间厢房与她们所待那间陈设几乎相同,只是更显得宽阔轩敞,中间相对摆着七八张酒案,丝竹管弦相伴,俳优倡伶相和。
欧阳野似乎是个不速之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皆带惊疑。
而那席中有一人,形貌出众,一眼就叫人认出来。
许长歌。
但席中还有好些腰佩印绶的官吏,苏苏不敢轻举妄动,缩在门背后,拽了拽欧阳野的袖子:“他……许侍中……”
欧阳野了然,点名道:“请许侍中出门一叙。”
许长歌瞥见欧阳野身旁有一角粉色衣袂,隐约在何处见过,思忖一霎,起身向席首的梁符告退离席。
梁符却留住他:“长歌。”
许长歌又坐了回去。
苏苏看着急,简直想冲上前去质问他有没有见过永清。
但她看到了刘骑,迅速把自己藏好。
“梁老。”欧阳野放声道,“子质不请自来,想和许侍中借一步叙旧,您不会不肯吧难道是昔年在朝京,和我父亲旧怨未结,连小辈间来往也迁怒”
梁符眯起眼睛,向许长歌点了头。
许长歌这才退席,倦色在他眉间罕见地出现,一场筵席结束,他就算是滴酒未沾,也被熏染得近朱者赤。
“许侍中!”一出门,女音颇为急切地叫住他。
他微微挑眉,有些讶异,他明明从不招惹章台女子。却见欧阳野身后站着永清的婢女,她快步上前,一手还拉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伶官,焦急道:“侍中,我们公主不见了!您可有看见她应当是去寻您了。”
许长歌顿时清醒了几分:“永清公主”
苏苏迅速讲了先前伶官所叙之事。
许长歌听罢,顿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