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这边,对顾预的追捕不过持续了数日,等到了第七天,燕阙城中搜捕的禁军便逐渐稀少。但城门的森严戒备,却被延续了下来,李功手底下在外活动的线人,好几次进城汇报的时候都被拦下盘问几阵,险些出了差错。好在对药铺医馆的监视与控制亦不似之前严密,有了充足的药材,顾预的伤势好得快了起来。
“身子好了,我只怕他意志消沉。”秋日庭中,撷珠阁院中芙蓉灿烂如锦,鲜妍明媚,永清也取了一朵簪于鬓侧,手指抚摸着,只觉那花瓣轻柔微皱,似绡纱攒成。
苏苏为她扶起芙蓉,以一枚金簪固于堕马髻侧,微微一笑:“读书人嘛,有书读就可以不出小楼,自有天地春秋。他精神好了,公主不如挑些书给他送过去。”
永清点头,镜中人如雾如烟的眉尖却微微蹙起:“是我多心总觉得李长史,不大喜欢我去看顾预。”
一开始顾预垂危,永清难免心急,总想去前院看看情况,李功都把她拦了下来,告诉她去了也无济于事,后来顾预情况渐渐好转,李功又开始扯什么男女之别,三推四阻。
“似乎长史对顾先生感情很复杂。”苏苏将梳子放下,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前几日溜去瞧了瞧,顾先生房门紧闭,外头的仆役说,李长史在和顾先生促膝长谈,我说那我就等着呗,结果他劝我最好别等了,李长史这几日天天都去,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苏苏故作高深道:“公主你说,两个大男人能在房间里做什么咱们认识李长史也十几年了,他到现在都没成家,我看他可能有断袖之癖,说不定看上顾先生了。”
永清正在漱口,一口香茗直接喷了出来,狂咳不止。
其实朝京的确有人这么揣测过李功。
而且这个说法的受众颇为广泛,仅次于李功曾经受过宫刑。
世人对于别人婚姻的热忱总是奇怪而恐怖,一旦有一个人高龄不婚,无论男女,都会被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裹挟。
其中还包含一个十分可恶而荒谬,荒谬到无人敢大范围散播的谣言:李功痴情于蘧皇后,才不肯外放,也不肯婚配。
但永清看来,李功只是沉迷于处理案牍,心无旁骛。更何况,他在大将军府只在一人之下,蘧大将军待他极为信任,京中公卿也对他十分客气,这顺遂的日子不比被发配到哪个边郡受苦受累,殚精竭虑地做太守好多了
“……苏苏你……罢了,”永清渐止了咳嗽,她深吸一口气,“李长史想来是不大放心顾预,是想多谈话,审审他罢了。即便是阿离,他也以前不也常旁敲侧击,只怕她会被人利用。”
说起阿离,两人俱是沉默了一霎。
“想来顾先生读的书比我多,也不知我这里的书他看不看得起。”永清起身走到书柜旁翻着那一堆卷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琳琅满目,规规矩矩地分隔其中,也不知哪种会让顾预稍稍舒怀。
“儒家经典,他想必是倒背如流了,”永清想了想,“……《老子河上公章句》、《淮南鸿烈》,先送这两本过去吧。”
“啊”苏苏咋舌,“不是说顾先生这类儒生,是最讨厌讲这套两京贵族故弄玄虚的东西了嘛”
“怎么就故弄玄虚了,”永清瞪了她一眼,“我倒觉得,他如今忧思过度,看一点出世的东西,倒对他好一些。要是在朝京,我看把阿娘案上的那些佛经搬来给他看正合适。”
她和苏苏正说着,前院却来报太子主动上门了。
永清略整仪容,便上前厅相迎。
又一个药匣被放到她面前,永清眼皮一跳,若他也是来给她送药的,那太子在宫中的情报实在是太迟缓了。
她还得问:“三哥这是何意”
“你打开看。”太子眉间郁郁,甚至下颌犹有青痕。
永清拨落锁扣,里面铺满了橙红色丝蕊,灼灼鲜艳,似是染料,又似香薰:“这是”
太子也想到,她不经人事,怎会认识这个,阴沉道:“这是安息红花。你想办法给赵昭仪服下。”
“什么”这个名字已许久没有在宫中活跃,永清怔了一霎,立刻问道,“她怎么了”
太子有些烦躁的顾盼四周,他说出来的话使所有阴郁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赵昭仪有孕了。”
赵昭仪十几年未有身孕,竟然就在她绝境之时,上天给了她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她第一反应,是疑,赵昭仪真的这么巧,就怀孕了么
第二是气,太子竟然想借她的手,给赵昭仪下毒
永清简直被气笑,她倚回凭几,侧首叹气。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不喜欢太子。这父子俩简直是刻在模子里的想一出是一出。皇帝尚且有梁符和许长歌出谋划策、有刘骑为马前卒,给他的异想天开兜底,太子有什么
“三哥怎能将这样阴毒的事情推给我一个女儿家呢”她尚且言辞婉转,给他留点颜面。
太子遭拒,怫然道:“五妹好糊涂。赵昭仪死灰复燃,难道你在燕阙皇宫,就能安枕而眠吗”
他竟然还说她糊涂
永清一想到黑水城的谋划后,太子如今也算是和她绑在一起了,按捺下性子,细细给他分析:“可就算三哥得偿所愿了,赵昭仪的宠就复不起来了吗她若是小产,岂不是更惹父皇可怜死灰复燃难道是因为灰烬本身尚有余焰是父皇愿意给她添一把柴,给她一个台阶下。”
皇帝十几年的信任虽不复了,但宠爱还是在的,更何况他那么喜欢赵昭仪的皮相和谗言。
她见太子神色有所松动,续道:“更何况,她腹中孩儿男女未知,就算是个皇子,稚子无知,又怎能撼动三哥的地位无论如何,它也是我们的血亲,何必做绝三哥若是轻举妄动,恐怕反被赵昭仪倒打一耙,更惹父皇动怒。”
更何况,要是东窗事发,皇帝查到她头上,必然会往皇后头上带。蘧皇后虽然手腕强硬,但一点错处都没给皇帝抓到过,要是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皇帝还真可以掀起废后的风波了——真不知太子到底是和谁一头的。
太子知她有理有据,一拳砸在案上:“三妹不知,每年秋狝,我皆代父皇校点西京屯军,可今年秋迩迫在眉睫,父皇只字未提,今日却宣布令许巽代他主持!许巽不足惧,只是父皇这样的心思,叫人难以揣测,我是真不知哪里又惹怒了父皇。”
“原来三哥是为此事忧心”永清一笑,“那既然如此,我们去问问另一个必定参与此事的人不就行了。”
她如此循循善诱,太子终于开窍:“蘧平”
蘧平如今升任将军,独立开府办事,因他辖着京郊屯卫,因而将军府也毗邻屯兵校场。
隔着一度后墙,仍可听见隔壁杀声震天,气势惊人。
纵使迟钝如太子,也察觉到如今的破虏将军府有所异样,他不由向蘧平试探道:“今日的京卫屯兵倒不似以往闲散,蘧将军真是治军有方啊。”
他说闲散,都是说得好听了。
两京以前的京郊屯卫皆由京畿附近的人轮流服役,每每春耕秋种,都纷纷告假回家,一此下地就是三个月,朝廷又重视农桑,不得阻拦。以至于每年秋练,太子只能拉三分之一的兵出来撑场面。吃空饷更是严重。
“太子谬赞了。”蘧平模糊其词,转而邀请他们兄妹入室饮茶。
永清眨了眨眼:“舅舅怕是有军国要务再身,尚属机密,不得泄露吧。”
蘧平不料被永清看穿,惊讶道:“公主知道多少”
“舅舅忠直,只是待许侍中离开,陛下身边自然是太子殿下翊佐,如今早些告诉他,也教他到时候莫手足无措。”永清端坐小枰之上,乖巧道。
太子做到她三哥这个份上,军国大政一概不知,也是可怜,皇帝一点权力都不放给他,日后他继位又如何能独当一面
蘧平也是这么想,他决心手把手教太子了。
于是他对永清道:“内子常对小女说起公主事迹,不如让小女陪公主闲逛后院解乏”
永清闻弦知意,走出了茶室,进了内院,留蘧平和太子促膝长谈。
她一进后院,就看见秋阳疏桐之下,蘧平的妻子邓氏坐在庭中石凳上,旁边立着一个眉眼英气的姑娘,颇为高挑,左脚来回勾踢地面,背着手正耐着性子在那里瞅邓氏做针线。
邓氏刚喊了一声“公主”。
那姑娘看见她就兴奋扑来:“啊,你就是永清公主!”
邓氏顿时沉下脸。
她是真的飞扑而来,永清倒退一步。苏苏也跟着后退,紧张地躲在她后面小声道:“不是吧,公主,皇后殿下如此端庄娴静,我还以为蘧家女儿都似殿下一般呢——”
她话音还未落,永清便被一个轻盈如燕的身影扑倒,栽进身后落英簌簌的菊花丛中,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