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新奇。林家终于开窍了。”董夫人浅浅一笑,“看来,这位小林侯,也不似看起来那般温良恭俭。”
会稽侯自武帝赐封以后,便世居江东,主要以击退流窜东南沿海的海贼为要,亦须配合湘阴侯联合镇压南方诸越不时的暴乱。但比起时常爱在朝京指指点点政事,还搅合了上一朝立储的湘阴侯来讲,会稽侯林氏是世世代代的安分守己,只是在朝贡的时候会显得抠抠索索一点。
如今的会稽侯林遐,更是颇有文儒之风,礼贤下士。老侯爷和夫人亡故后,他把三岁的幼弟林迩当儿子养大,在江东是人人皆称赞的孝悌典范。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蘧皇后若有所思,接过董夫人手中的文卷,注视良久,“温熹四十三年,倒是个好时候。西南兵败,宦祸掀翻,巫蛊席卷,长沙王夺嫡,朝内朝外一团乱,即便多疑如先帝,也注意不到他在朝中塞了人进来。他手倒是长,经营一个会稽不够,还伸到吴郡去了。看来顾预那篇文章,也不简单了。”
顾预这个名字,也曾在朝京似投石静水,激起一阵浪潮。
说来十分好笑,那篇《郡国潜弊论》递上长秋宫案头的时候,他尚且籍籍无名。
不知何时开始,京中将这篇文章的故事传得绘声绘色。说是什么,皇帝亲自到太学讲学,拟题试文于诸生,限时三个时辰,所有人都闷头苦写,唯独这位顾怀之半醉半醒,直至最后半个时辰,素缣仍是白净一张,被小黄门检举怒斥,而他不慌不忙,挥毫而就,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这样的举动自然吸引了皇帝,取来一看,却被其中毫不掩饰的犀利指责刺痛,当即撕碎,并敕令永不许启用此人。顾预偏又将整篇文章默写在太学屏风上,才被人传抄了下来,皇帝闻之大怒,严令禁止流传此文。
向来禁令,就是把寻常之物抛得奢侈珍奇。有了这分传奇色彩,这篇《郡国潜弊论》才风行朝京,被读书人争阅,都想看看什么样的文章能引得皇帝如此暴跳如雷。
他的文章倒是能配得上这个故事,倒未叫抄写的人失望。有人说他狂妄空洞,亦有人说他是真正碧血丹心,忧天下之忧。
但倒没有到振聋发聩,使得居于高位的世家心惊的程度。
蝼蚁跳梁,在萧司徒与郑鸿胪卿等人眼中,这样犀利的攻讦也不过是无力的诘责,不过隔靴搔痒,动摇不了他们一丝一毫。因着这样的坦然自若,甚至会对他的文采与勇气称赞几分。
正巧那段时间,郑学返京,大鸿胪卿带着儿子来见蘧皇后,她便随口问了一句,这轶事可真
倒把郑学问得摸不着头脑。
她便了然。
必然是有人,在为顾预造势。
“……顾预那篇文章,怎会恼了皇帝”提起此事,董夫人轻描淡写道,“他字字皆写州郡之弊,明面上是指责皇帝治国不对,却是指责皇帝纵容地方豪右,动摇国器,皇权不固。每一论,每一点,都合了皇帝的胃口。”
“这样说起来,倒怪了。”朱砂墨里舔上两笔,蘧皇后执笔在张明的案卷上勾起两个红圈,“顾预一介布衣,文才斐然,虽然可能会和会稽侯不清不楚,但隔得山高水长,想来在陛下眼里也算身家清白。这样的人,陛下栽培若干年,不就可以养成下一个梁符如今怎的反被打成了逆贼。”
董夫人微微一笑:“这几日事多,殿下又不得闲,连昨日公主捎来的信也忘看了李长史倒抄了一部分递到了萧府,里头有一段说,陛下曾为顾预专门准备了端门射策。”
蘧皇后眉尖微微颦起,旋即展开。
“殿下也猜到了。那顾预,倒是个有傲骨的。”董夫人静若秋兰,拂袖提笔,亦如兰叶翠带随风款摆,轻缓而有度,“倒不是会稽侯调教出来媚上的人。皇帝和他客气一下,他还真以为自己遇到什么广开言路的圣君天子了,狠狠地拂了皇帝脸面——殿下想想,咱们的陛下最擅长什么秋后算账,不声不响地阴人。这么看来林家选人么,倒是十分宽容,但凡看着有志才的,一掷千金,不求回报,也不挟持人家变成爪牙——不过,这样说来,倒可以明白他们年年哭穷,钱花哪里去了。”
蘧皇后敛了笑意,她一肃容,便尽显得威仪,掷下笔淡淡道:“好啊。他收拾了反抗不了他的人,又敲山震虎,震了一把朝京。最后再拿他厌弃的人来替罪。”手指轻叩桌面两下,“皇帝说此事是顾预鼓动,即便是死了儿子的郑旻,也得顺着台阶下了。想来顾预这几日在朝京的名声也变糟了”
董夫人拾起那只掉落在地的兔毫:“自然。”
那些被皇帝拿来杀鸡儆猴,随机点中的世家,自然将满腔怨气皆泄到顾预身上。
之前大家看那篇《郡国潜弊论》,皆是听个响,当个笑话乐子。顾预所列的各州郡豪族,甚至以登入他所列举的例子为傲。
如今皇帝掀起的一场血雨腥风,倒叫他们意识到,皇帝把这篇文章真的看进去了,真的会有一把刀,落到头上。
郑函一死,更加深了他们的不安。
如今皇帝追捕顾预,倒叫他们觉得,是皇帝意识到自己的错失,要杀掉始作俑者来安抚他们,自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为了防止皇帝是罚酒三杯,过几年就把顾预又召回来,他们自然要卖力地给顾预泼上脏水,毁其声名,断了皇帝的后路。
“可惜。”蘧皇后叹道,“这孩子,真是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
董夫人看她难得出一回慈悲心肠,想来捞一把皇帝讨厌的人,对她们也无不利之处,便道:“殿下可惜他,不如派人招徕他来。”
“罢了。”蘧皇后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摆了摆手,“疾世愤俗,读书是入魔了。他不愿意与皇帝阿谀奉承,自然更看不起满是公卿权贵的朝京——即便是当初的邝枕,窦司空说他滑得跟条泥鳅一般,还是不能在朝京扎稳根脚。且放他于江湖草野,倒不定有大造化。”
董夫人又从旁边一捆捆的案卷中翻出永清的帛书,递给她:“公主的信。”
“每回都是汝成代笔——我也晓得,定是这丫头忙着玩,哪里想得起她的阿娘。”蘧皇后唇畔笑意浅浅,展开帛书,“这回咱们的小公主终于肯躬亲执笔了。”
董夫人顺着她心意凑趣:“公主从来没离开过你,如今都快四五个月了,自然想娘想得要紧。”
“儿女都是没良心的。我不信。”她脸上笑意愈盛,低头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读到中间,她的笑容逐渐消失,将帛书攥在手中,深深屏息,“连李功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她许久没有这般连名带姓地叫李功了。
董夫人眉突地一跳,但察觉她并未愠怒:“应当也并非坏事罢”
“我说呢。每回都是李功写来。这回换了一个,自然有猫腻。”蘧皇后冷眉一扫,“那黑水城,叫皇帝打赢了。李功还把以前在桐关的蘧平也搅进来。”
董夫人晓得她心头不快。只怕此战一胜,皇帝更要变本加厉,推长战线。
更何况,按照她的计划,蘧家应当是渐渐地淡出皇权的旋涡——换而言之,不要再给姜家人卖命了。
“李长史也是为了殿下。”但她也很明白李功的想法,“……太子正值青年,大将军百年之后,你和公主的日子还那么长……”
蘧皇后其实不在乎等日后成了太后,是长门寂寥,还是有个虚与委蛇地做孝子模样的皇帝在长乐宫门口打转。
可还有永清。
她闭上了眼睛,最后只得有些怅然道:“汝成总是这样。不听劝,劝不听。好几次想放他到州郡做个府君,他就是三推四辞。想给他赐婚,提了十几年,他也都拒绝了,就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董夫人的神色有些微妙。
她转了话锋:“陛下既吃到了甜头。恐怕更要有大动作了,只怕……还是把公主接回来吧。”
“这场战已经把皇帝攒的钱掏空了。”蘧皇后睁开眼,思忖片刻,“你说得对。是得派人接永清回来了。”
“那我倒要向殿下求一个恩典了。”董夫人却叹了一口气。
蘧皇后莞尔道:“我哪有不许你的时候,什么事,说罢。”
即便董夫人宠溺心疼女儿,也委实觉得这不似个正经事,无奈一笑:“雾月她……想求殿下,让她去接公主回京。她和公主,和苏苏,也有好几月不见了。”
但怎急这一时半会呢自然是因为董夫人怕郑旻夫人又杀上门发一阵疯,难为自己女儿,找件事情让女儿离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
蘧皇后心知肚明,点了头:“永清看到雾月,会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