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另组光禄寺的消息一出,两京哗然。
此事筹备时颇为隐秘,永清知道的时候,已是天下皆知。
但无人探到蘧皇后的反应,仿佛这是在她的默许之中进行。
对永清而言,前尚书令梁符的沉寂突然变得合理起来,在蘧皇后那里不得重用,他自然要另择一主,如今摇身一变,瞬间变成了光禄勋,跻身九卿,倒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豪赌。
但比较不合理的是皇帝。
最近莫名对她十分慈爱,时常召她入宫小住,嘘寒问暖,情真意切——且不算是上回那般的软禁。她有次想试探皇帝的底线在哪里,半夜子时嚷着要出宫,从上林苑旁边的兰林殿开始,吵醒了半座丹若宫,把皇帝从王美人的寝殿里吓出来,他竟也没说什么。
甚至勉强安抚了她几句,让黄门署的人给她开启宫门,送她回府。
好怪。
但她竟然有些渴望皇帝的关注。
无论如何,缺位十年的父亲,终于姗姗来迟,对她展示了难得的温情。
思及此处,新切的贡橘都变得难以下咽,她将浅口玻璃盏推至一旁:“我不想吃,别剥了。”
“公主”苏苏被她生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怏怏放下小刀,将最后一点挑剜开的饱满果粒拂入玻璃盏中。
“……我是没什么胃口。”看苏苏剥了半天,她还是拿起银匙尝了一口,澄黄颗粒一入口,却差点逼出眼泪来,“好涩!”
苏苏慌忙给她冲来一杯蜜水:“都怪我,周常侍特意送来的,没想到这么酸涩……”
“没事,这本就不是橘子的季节——”她安慰苏苏,却蓦然抓住了那个关键的人名,“你说谁送来的”
“周常侍。”苏苏回答,“周常侍有个义子在巴郡任橘官,年年敬孝。”
“他只给咱们兰林殿递了橘子”永清的手指随意划着略有粗糙纹理的玻璃表面。
皇帝身边中常侍四人,刘骑自然为首,这位周常侍却向来是个打太极的妙人,昔日连昭仪也未曾笼络到他,之前蘧平战胜,也只是对她一般客气而已。
苏苏也琢磨回味来了:“似乎是这样——”
“你去宫里打听打听,周常侍最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或是,和什么人隐隐生疏了些。”玲珑葱甲轻轻敲着玻璃盏缘,大秦出产的白玻璃,颇为剔透,声如鸣玉玎珰,令人豁然开朗。
苏苏应声,领命而去。
如今西京形势已有了超出她预料的意头,永清思忖良久,决定给蘧皇后写信。
素缣铺陈,舔笔蘸墨,才提笔几字,就听见外殿一阵惨哭,嘤嘤呜呜,夹杂而苏苏阻拦的声音渐向她这厢渡来。
永清刚将帛书藏于案下,就见一人拨得珠帘纠绞散乱,扑倒在了她案前的织花蒲团上。
那茜色隐花锦衫晃得她有些眼晕,只见女人鬓边也金钗摇摇欲坠,呜咽道:“公主,妾身求您了——求您救命啊。”
苏苏收到她质询的眼神,无奈道:“实在是拦不住王美人。”
王美人不该这么明显地和她来往才对。
永清握住她的手,问道:“美人要我救命,救谁的命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怎么救”
“妾身思来想去,这宫中只有公主您可以写信求皇后娘娘了,只有您能救妾身唯一的弟弟!”哭地一塌糊涂的王美人得了她提纲挈领的发问,虽然依旧眼泪簌簌,口齿却逐渐清晰了起来,“昨日陛下宣布在西京重立尚书台,今晨朱雀门前突然出现了一卷谏书,不仅指责陛下另起中朝,还说陛下放权外戚、重用宦官、包庇被俘的赵氏二人,陛下看了,勃然大怒,派刘常侍严查此事。”
意思是这谏书骂了皇帝不说,还骂了蘧皇后、许长歌梁符的尚书台、刘骑等常侍宦官,还踩了一脚暂时失势的赵昭仪。
任谁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永清不由蹙眉:“这到底是谁写的,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不过倒也颇为可敬。”
“可敬什么,”王美人悲咽一声,“半天功夫不到,刘常侍就说查到了,竟然查到了太学头上!赵中郎带着羽林中郎将直接将整个太学封了起来,结果搜出了一卷有五百多名太学生联名的谏书草稿,妾身的弟弟,也被牵连其中,然后刘骑就告诉陛下,说是妾身弟弟他们要谋逆——”
太学。
她才倾注希望的三个不器俊才。
永清迅速道:“若我为美人修书一封,美人家中可有途径加急传达入朝”
王美人来求兰林殿已是病急乱投医,她知道自己这些年仿佛西京一枚废棋,半点儿用都没给蘧皇后帮上,还多次为明哲保身推脱掉了朝京传来的任务,几乎不对永清抱有希望,但如今见曙光在即,她心中又愧疚又激动:“有的有的!”
永清立刻将那张帛书划掉开头,重新书写。
“妾身昔日也是迫不得已……”王美人在她旁边一边给她磨墨,一边忏悔,“王家势小,女儿在深宫也只能做小伏低,否则恐怕连小命都会丢掉。可是妾身的弟弟不一样,他少有才名,被举入太学,从来只想当个忠臣,只想为天下苍生做事……”
极度惊惶与悲伤之下,王美人对弟弟的描绘根本止不住,永清亦不由被她触动。
永清书毕停笔,折好帛书,交给王美人:“一般刑狱大致十日内定论,此等大案或许稍有滞后,但我建议美人还是加急,最好五日内即达朝京。”
五日,若非御批急文,寻常文书很难达到这个速度。
王美人已然面色苍白了,永清几乎不忍心对她说出残忍的真言,她犹豫一会儿,仍道:“但是美人还是得作最坏的打算——刚才说是时日期限,是正常狱案的速度。”
对面两只粉红盈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几乎不会眨动:“……什么意思”
“寻常案狱搜证也须好几日,这次刘骑半天不到就确定了。”永清尽量谨慎地斟酌用词,“但是,就算定罪——美人也还有机会,即便是死罪,也是秋官掌刑,不至秋分,一般是不会动刑的。”
“公主大恩,王家永世难忘。”王美人噙泪颔首,对她行了大礼,便匆匆去递送书信了。
苏苏唏嘘不已:“王美人真是可怜啊。她近来这般得宠了,陛下要动她的家人,还是半点儿招呼都不带打的。”
“谁说不是呢。”永清深深叹气,王美人悬心降下去了一半,她的心又提起了。
群上谏书,确实很像是太学那群激浊扬清的学生能干出的事,若是顾预、郑学和郑函亦牵涉其中——
罢了。她几乎快肯定,依着他们的性子一定会牵涉其中了。
“公主,给皇后娘娘送信来得及吗。”苏苏都不禁担忧。
“连你也觉得来不及,”永清瘫在铺着枕垫的长席上,微微蜷缩起身子,“过了今夜,我们得和李长史一起去拜访一下许侍中和太子了。”
但她想不到,留给王美人的时日无多,留给她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