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尾声里,王田案也曲终。
也在这日,永清公主重新回到了阔别十数日的公主府。
因而,许长歌一直拖到戍时一刻,才从宫中慢慢出来,回到那座空荡的宅邸。
冯翊公邸里少植花卉,多是翠柏青松,环着叠巘重峰的太湖石,蓊郁终年,不知春秋。只有隔壁那座逾制的大宅,连花木也不大安分,时常从墙头横斜而出。
往年仆役皆受吩咐,一一剪去,今年照常提起大剪架梯登墙,倒被他拦下来了。
似因朝雨之故,此时东天的月亮隔着一片轻云,仿佛毛茸茸的一片圆,不大发亮,他刚在中庭驻足看了一眼月色,就听见西边院墙上有个不大愉快的声音:
“许长歌!”
他转身。
一月的不管不顾,西墙上已是薜荔藤萝,参差披拂,尤其是隔壁蔓来的紫藤萝,串珠碎玉般的花朵一摞一摞坠在青色的细藤上,无力地垂挂墙头,随风而动。琉璃青瓦上坐着个眉眼熟稔的少女,一身鹅黄衣裙恍若东天那轮月。
只是她眸中含着淡淡的愠怒,不似天边月色茸茸可爱,却叫许长歌扬起了唇角:“公主这是在做什么登墙窥宋”
这话有些耳熟。
永清细细一想,登时积蓄的质问与冲怒都被他化劲,她一掌拍在墙头琉璃瓦上,只得拿身份压他:“侍中自重!”
走正门,她又怕似上次那样被他欺负捉弄,有苦难言,这样隔墙相望就很好,只要她从梯子上一跳,许长歌就无法奈何她。
“公主在站在梯子上不累么”许长歌走近这堵藤萝墙,仰见这轮脾气不大好的月亮。
他每次都这样,顾左右而言其他。
永清瞪了他一眼,她想敲打许长歌关于北寺狱的事情,却对上那双热烈深邃的眸子,登时从花梯上退下一格,将脸埋在紫藤花里,不教他窥见自己脸色的破绽。
那双眼睛,实在太像了。
她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姊妹”
“公主说以前”他倒没有被刺痛的样子,反而极为平静地为她回忆了一番,“若是族中姊妹尽算上,大抵有六位堂姊,两位堂妹吧。”
难为他五岁被抄家灭族还有这记性。
永清摇了摇头:“我是说,亲姊妹——罢了,她们现在可还……”
“都死了。”许长歌一双澄明的眼睛望着她,“公主不明白,什么叫夷三族”
她读了那么多年的律令,当然知道,妻族、父族、母族,五服之内,斩尽杀绝。更何况先帝当年在许鸿的事情上,手腕酷烈,以至于天下二千石皆胆寒,士林为之缄默,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给予槐里许氏有限的同情。许长歌这样《赵氏孤儿》般的幸存,恐怕很难二度重演。
她叹了一口气,随口问道:“你是独生子”
许长歌竟犹疑了一下。
永清身子微微前倾,脖颈贴在冰凉的琉璃瓦上:“你不是”
“家慈受刑时,已有六月身孕。”他沉默良久,方开口,“是,也不是吧。”
永清顿时又涌生出一种愧疚。为什么祖辈造的孽,偏偏要让她心生愧惭
她正不知要不要继续问,便听得墙内有婢子一溜烟地跑了过来:“公主!苏苏姐姐请您去前院,阿离姑娘要出逃了!”
顾不得许长歌了,她立刻跳下花梯,提起裙摆,跑向前院:“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出逃不出逃,阿离又不是我的犯人!”
许长歌隐约听见隔墙传来“公主您慢些”的声音,不由一笑,眉间郁色亦为之冲淡。
阿离。这个名字倒是很巧。
巽为风,离为火。
许离,正是他父亲当年,为未出世的幼弟所择的名字。
即便庭灯如星子般散在四处,剧烈的奔跑还是让她的视线倏尔模糊了一下,一下子撞到门框上。
“公主!”身后婢子惊呼。
她无暇搭理,捂住额头快步走进厅堂,见那一团纠缠的人影已经快移到门口了。
“……我阿离自幼为父母所弃,无姓无籍,既非你燕家之民,不认你燕家之罪,亦不承你燕家之爵。苏苏姐姐教我识字学书,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只学会了一个词,不食周粟。”一身劲装的阿离正对脸色铁青的李长史说着,无意间看见了永清,登时沉默。
她的眼睛变得更似许长歌了。
温柔灵动尽数消解,愈发深邃而隐忍,静静望着永清。
永清问:“身上可有盘缠”
阿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史,劳烦取三缗钱,两锭金子来。”永清吩咐李功,又望向阿离,“我送你的簪子,你不会不要吧”
阿离轻轻点头:“我带着。”
苏苏拽了拽永清的袖子:“公主,您这是做什么……阿离她要走了!您不希望她留下来吗我还指着您呢!”
她起初也想让阿离留下来。阿离留在她身边,她自然会待阿离和苏苏一样,何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但阿离那番话,突然让她恍然大悟,原来普天之下也并非尽是姜氏之土,总有一类人如风来去自由,利禄锦馔皆可抛。
李功的人取来了金银,永清接过,亲自给阿离装进包袱里:“如果你以后路过朝京——”
阿离微微一笑:“我会远远地看公主一眼,不让公主知道。”
“何故不让我晓得。”永清嗔怪道。
阿离只笑得腼腆:“我怕公主兴师动众。”
“阿离姑娘。”李功突然出声,他指了指门口的一匹骏马,“既已有盘缠,那想必一点马草,还是省的出来。”
阿离不料方才被她一顿宣泄的李功竟会赠予她马匹,深深动容:“多谢长史。”
“阿离走了,”她翻身上马,这匹枣红马不大惯新主,马蹄在门前兜兜转转,不肯离去,她捋了捋鬃毛,看向永清,那双艳丽的眉眼又有了一点温柔的光,“公主保重。”
她便纵马而去,亦如她当初纵马而来。